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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車拉起來就很沉。這個煤窯肯定是獨眼兒,沒有任何通風的地方。周水明覺出來了,窯下的空氣是死滯的,腐朽的,且悶熱難耐,還沒開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國營大礦的運輸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著白粉,巷頂安著電棒,寬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樣。巷道下面鋪著鐵軌,排成長龍般的礦車由電機車頭牽引,電機車頭一開,幾十輛裝滿煤的礦車就隆隆地開到井底車場去了。巷道里通風很好,風是直接從地面壓下去的,上面是春風,送下去的風裡也有青草和鮮花的氣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礦,小煤窯與大礦的開採條件相差如此之大,簡直是天壤之別。
周水明一人拉著一輛拖車,這帶來了一個問題,他的採訪工作怎麼開展。按周水明的構想,一篇通訊,不能泛泛地記述一般現象,必須舉幾個生動的有說服力的例子。而具體的窯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內容包括:窯工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老家是哪裡的;為什麼出來打工;在這個煤窯幹多長時間了;領過工資沒有;對這個煤窯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別的窯工可以不操這個心,可他是帶著秘密任務來的,必須儘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為小煤窯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個工作面上幹活,他逮誰都可以交談。現在看來不是這樣。拉了兩趟重車,他身上出的汗就把裡邊的衣服溻透了,褲襠裡溼得跟尿了褲子一樣。他脫下毛衣和外套,還是出汗,頭上的汗一直流到眼裡和嘴裡。他畢竟在辦公室坐了十來年,人也快到四十歲,好久沒幹過這麼重的活兒了。他覺得心口發堵,兩腿發軟,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有些支援不住了。他右手捂著裝在左胸襯衣口袋裡的硬皮的記者證,像宣誓似的在心裡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堅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窯下幹夠三天。三天之後,你體驗夠了,就可以想法離開煤窯,回到城裡去。你不要那麼嬌氣,三天算什麼!別的窯工不知在這裡幹了多長時間呢,人家能堅持,你為什麼就不能堅持!”他看過關於講求耐心的書,知道人要幹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條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無為,就是因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類的主罪。也是因為缺乏耐心,一個人一生只能活幾十年。樹木因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幾百年,上千年。這樣給自己打了打氣,他微笑了一下,感覺好多了。
老畢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脫得精光大條,只有腰間綁著燈盒,頭上戴著柳條帽和礦燈。可惜周水明不是正常採訪,不能帶照相機。他要是帶著照相機的話,把老畢的形象拍下來,和他要寫的通訊配發在一起,是再好不過了。當然,要拍只能拍老畢的上半身。老畢下面的陽物嘀裡嘟嚕,被煤面子染得花裡胡哨,拍下來也上不了報。他在老畢旁邊往筐頭子裡裝煤,是一個難得的和老畢交談的機會。老畢是一個粗暴的人,他沒有直接向老畢提問題,而是先恭維老畢,說畢師傅的技術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見老畢沒有反感,他才問道:“畢師傅您在這兒幹多長時間了?”
老畢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畢使用的鎬頭很銳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煙。
周水明以為老畢沒聽見他的話,又問了一句。
老畢這次說話了,他說的是:“我操你媽!”
這個混賬東西,連句人話都不會說,簡直就是一條瘋狗!周水明把眉頭皺緊,決定再也不搭理老畢。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這個窯下幹活的窯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惱怒,個個的臉都有些變形,好像都咬著牙,不願說話。窯工之間好像互相仇視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他們不開口便罷,一開口就是罵,罵得都很惡毒。周水明分析,由於窯主及其打手們對窯工的壓迫和剝削,這些窯工都過於壓抑。他們出來打工,本來是為了掙錢,好蓋房子,娶老婆,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沒想到他們不但掙不到錢,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關在窯裡當牛作馬。也就是說,他們本來想上天堂,卻被投進了地獄。不管誰遇到了這樣的事,都會受不了,都會鬱悶,著急,甚至變態。周水明認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閃光,在黑暗的窯下,他為自己的思想能有這樣的閃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對窯下惡劣的環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會兒,就超越不動了。拉著空拖車往掌子面走時,有一個窯工老是往李正東拉著的拖車上踩,李正東一回頭,窯工下來了,李正東剛往前走,窯工的雙腳又踩在拖車上。這樣反覆多次,李正東只好拉著人家往前走。須知拉一個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過,對那個窯工說:“你這樣不好,小李是頭一次下窯,你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