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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勉強他,既然他不想朗誦詩。 我知道他朗誦時的張狂的姿態,我也不想被人當作瘋子。我現在過的生活庸俗,但是正常。我現在害怕不正常。
“……有一回,還是住在呂盛那裡的時候,有位女孩聽我朗誦了我的一首長詩,那是在我們做愛之後,她閉著眼睛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後來我也睡著了,她在我做夢的時候離開了。我醒來之後才覺得絕望。這絕望就像酒一樣的,到後來才開始醉人。為什麼我的詩寫得那麼好,她會聽不下去?為什麼一個漂亮而開放的女孩、學藝術的前衛的女孩會不需要詩?如果她都不需要,那誰會需要?
“我在一個人流浪的路上會經常捱餓,會經常無助,但是我並沒有因此絕望。只是一個美院的小女孩在聽詩歌朗誦的時候睡著,這事情讓我內心裡某種聖潔的東西在崩坍。我醒來之後望著窗子,女孩走了,呂盛和他的女孩也走了。我一個人在舊四合院的幽暗的房子裡,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空曠了,空曠得簡直沒有邊。
“後來,呂盛死了,我離開北京朝更北的方向走去。在路上,天氣越來越冷,我內心裡反倒慢慢恢復了一種溫暖。我想通了,我只能如此,我的命運只能如此,詩歌的命運只能如此。我們是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的遠行的詩人,就像耶和華一樣。”
他又望著窗外沉默了片刻。啤酒喝光了。他沒有再要。他轉過臉來,直直地盯著我,就好像我臉上落了一隻蜘蛛。他說:“算了,不說了。有什麼意思?這些狗屁事情。”接著他問我:“今天晚上你安排我睡在哪裡?客廳的沙發上也可以。”
他還是那麼隨便。他找到你了,就叫你安排他的一切。這說明他仍然把我看做他的詩友。我應當高興,可是我高興不起來。我早已不寫詩,而且也不讀詩了。我的尊嚴是我的位子給我的。我現在是一家不算太小的做對外貿易生意的公司的副老總。我承認我的生活很庸俗,卻也很體面。在上海這樣的城市裡,體面是被人尊重的。也有人知道我有寫詩的歷史,這給我增加了某種傳奇,他們介紹我時說:他曾經是詩人。我立即就可以看到驚羨的目光。這個緣由我想大家都明白。我也為此感到虛榮。我願意人們這樣稱呼我。對於我來說,“詩人”是雙重意義的複合詞。
我問他打算在上海待多久。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一兩天,那我可以跟他湊合湊合。如果時間更長,那我要給他找個地方住,比方在我們的員工的租住房裡加一張臨時床。我們公司有好幾位員工是從外地來上海尋找機會的,他們的流動性很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過有人異動而去,就有人異動而來。
他說他從來沒有打算,他完全是隨興而動。高興就多待待,不高興就拍屁股走人。他費了一點周章找到我,我估計他會有幾天待。我說好吧,你到我那裡去睡。我也是租的房,一室一廳,你睡客廳的沙發。
我付賬的時候他望著我的錢夾,說:“能不能借點錢?”“借多少?”“三百吧,三百。”我心裡想,這不是肉包子打狗嗎?但我還是抽出了三張一百的票子。他收錢的動作很快,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不怎麼好看。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我形容不出,但我想其中是包含了一點猥瑣的。在那一瞬,我的心情也跟他的表情一樣複雜,不怎麼好看。
“今晚喝得夠好。”他說著,站起來,又瘦又黑。
那一夜我們沒有再多說話。我們喝得夠多,也說得夠多。回去之後,我叫他洗了澡,我也洗了。我進去的時候,看到浴室裡弄得很亂、很髒。早兩年我們公司裡有個不愛衛生的員工,關於他有個笑話。說有一回他在酒店的房間洗了個澡,服務員進來打掃衛生,抱怨道:這是洗澡的浴盆,怎麼用來洗拖把?後來同事們給這個邋遢的小夥子取了個綽號,叫“拖把”。我進到浴室,立即想起了這個綽號的笑話。
我拿浴巾擦頭髮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衝我笑,“你變得好胖哦。”他說,似乎有點諷刺。
“一百七十斤。”我不在乎。
“好胖,詩人不應當這樣胖。”
“我很慚愧,我已經不是詩人了。”我說,“我是個沒有詩才的人。”
“你有多少年沒寫過詩了?”
“至少二十年。”
“墮落,”他說,“極其墮落。”
“是的,”我說,“墮落有時候使人愉快。”
就這樣我們隨便說了幾句話就睡了。
我睡床,他睡外面的沙發。
第二天我起得早。我要上班。他還睡著,在沙發上蜷成一隻基圍蝦。我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