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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萬物,心中怎麼能沒有一個神呢?沒有神就沒有底線,就沒有歸宿。作為一條狗,如果沒有神,不就是一條野狗了嗎?不就跟狼沒什麼區別了嗎?——這樣說是不對的,因為狼有神,月亮是它們的神,而月亮卻不願意做小黃的神!小黃它已經沒有資格與狼為伍了。
它沒有躺下,而是坐著。它回憶起自己見到那個摘糖刺鈴的人時的情形。當時我為什麼那麼激動?它這樣問自己,那個大人用石頭扔了我,我為什麼還要返回去跟蹤他們?我當時甚至湧起一種衝動,就是一直跟他們走,走到一個嶄新的世界裡去,這究竟是為什麼?……想到這裡,小黃再一次激動起來,激動得骨頭髮酥。
這時候,洞口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小黃愣了一下,立即聽出那聲音是母親的。那是母親離開它時發出的吠叫聲!以前,它根本沒能領會母親吠叫的全部內容,現在它聽出來了,母親在對它說,你的神是人,屬於你的那個特定的神,住在山下,只要有機會,你一定要去找他們……
小黃閉上眼睛,潸然淚下。
八
天麻麻亮,它就踏上了對它來說意義重大的旅程。
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麼複雜。老黃以前做的那些工作並沒有白做,雖然撒下的那幾滴尿早就不見形跡,但它絕不是完全消失了,它已經融入了土地和空氣,小黃幾乎是非常順當地就沿著那條路下山了。一路上,它處於迷離的狀態,母親的幽靈時不時附著到它的身體裡。母親當年也曾經做過野狗,但它憑藉來自物種本能的渴望,頑強地找到了自己的神;那時的陳德明是個陌生人,陌生人也願意收留老黃,現在小黃只不過是回老主人的家,因此它沒有什麼好顧慮的。到了夾夾石,小黃的信心增強了,那些如殘陽一樣稀薄的往事,在這蝴蝶狀的石頭上變得稠密起來,清晰起來。它已經認出了老主人居住的院落!它爬上蝴蝶的翅膀尖,朝著渠堰之下吠叫。很快,山下的某一處就傳來了稀疏而微弱的應和聲。這是它同類的聲音!小黃身子一擺,從夾夾石旁邊那條狹窄的土路跑上了渠堰。下山的路還在東邊五十米開外,但小黃體內的野性使它不慣於循規蹈矩,急迫的心情更叫它不想耽誤時間,於是它四腿一揚躍下了一重接一重的塄坎,荊棘的枝條從它肚皮下劃過。
幾分鐘之內,它就到了那叢慈竹林邊。
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竹林之下的那間柴屋,就是老主人的家,它是在那裡誕生的,它來到世上將近一個月的日子,是在那裡度過的。然而小黃卻站住了,因為屋子裡靜得出奇,像根本就沒有人居住。它蜷著腿,在竹林裡臥下來,想靜靜地觀察一下。經歷了那麼長久的乾旱,好些竹子已經死去了,但新發的竹根卻比先前更加擁擠,把這塊土地都脹滿了,那些顯然是雨後才長出來的、骨頭還沒變硬的嫩竹,也蓬蓬勃勃地鋪開了枝葉。小黃把頭伏在土塊上,聞到了竹的清香,同時也聞到家的氣息。
這個家不同於大荒樑上的山洞,那個山洞只是它的棲身之所,而這個家將成就它作為一條狗的命運。
過了抽兩袋煙的工夫,柴門發出吱的一聲響。
小黃耳朵一豎。
陳召走了出來。
在這個院落裡,只剩了陳召一個人。那場大雨之後,他在屋後撿到了父親被狼撕扯得七零八碎的屍骨,之後他又進了鄰居的屋子,把九兒母女已經完全腐爛的屍體找出來,去山林中砍了杉木,為他們三人做了簡易的棺材,送到公共墳山裡埋掉了。這樣的工作,當然不是他一個人乾的,而是村裡挺過來的人共同的事業。死去未埋的人那麼多,他們只好聯合起來,把這個送進墳山,又送那個。公共墳山已被狼群和野豬糟蹋得不成樣子,狼和野豬拖出來的屍體,只要當時沒徹底爛掉,只要在狼嘴和野豬嘴裡還剩了一點殘肉,又被禿鷲洗劫。滿目瘡痍的不僅是活人的世界,還有死人的世界……大家幹著這件不平凡的事業,已經說不上悲傷,只有盡心盡力和岩石一樣的沉默。為了給死人一個安全的住所,大家在墳包上壓上了石條,狼和野豬有再大的力氣,再尖利的牙齒,也搬不動那些石條。因為不願觸及傷痛的記憶,陳召把鄰居的柴屋拆掉了,在那塊地皮上種了十餘棵小桃樹;桃樹避邪。他還把自己房子作了簡單的改造,板壁拆除了(那是父親的頭靠過的,他還透過板壁聽到九兒吃她母親的聲音,他想起來就受不了),全都換成了青岡木棒,用篾條穿起來,敷上泥巴,頂上以山茅草覆蓋。由於房子變小了,這個院落空曠了許多,那塊土壩有大半邊長滿了雜草,沒長雜草的地方也斷斷續續地鋪上了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