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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拿米與水飼它不吃,捉了草蟲來飼它亦不吃,養得兩天就死了,我當然悲愴,母親卻不怎樣同情。又我家有雞無鴨,中秋節有個種田人送來一隻老鴨,放在後院嘎嘎叫,我非常驚喜,可是大人把來殺了,毫不理會我的攔阻。中國文明原來是親親自仁民,仁民而愛物,層次分明,不許像基督的待路人與待親人無別,或釋迦的待眾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鋪,不喜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又比起鳥店嘈雜的籠鳥,我也寧愛野味店門口掛著的新打來的野鴨與大雁。我小時看見山上飛起雉雞,及桑樹上的斑鳩與桑葚鳥,及喜鵲飛來廳屋瓦上喳喳叫,總要心裡一動,因為那都是真的鳥。有一天,我到屋後竹園裡,見地上立著一隻貓頭鷹,兩隻黃眼睛真像貓,想是它白晝看不見東西,我躡手躡腳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動,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兒一聲飛走了。又一次是一隻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簷桑樹上,它停了好一回,拖著長長的赤色尾羽,其時傍晚,天色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那貓頭鷹使我敬畏,這珍禽卻只是妙意有在,如蘇軾《梅花詩》:“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
大起來我也讀過一回西洋哲學,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從小所見的東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隨意看些白居易及蘇軾的詩,哪怕是一首極平常的,但凡用的一個字眼,寫的一樣東西,皆永絕戲論,而你用怎樣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這就是孔子說的民無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東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驚,卻與漫畫式的諷刺完全兩樣。
我小時沒有什麼玩,但是曉得遊。而我的遊亦只是遊於平常,如平常屋後的竹園我就愛之不盡。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裡,真個是疏疏斜陽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
不但竹子好,筍也好。屋後竹園裡茁筍,一株株都是我先覓見。我清早起來就開後門出去,一見又有幾株茁來了,便蹲下去看,才從被窩裡出來的熱身肌碰著竹子,竹梢葉裡積著的夜來雨露灑啦啦一大陣搖落在我臉上頭頸上,冰涼的又驚又喜。胡村人家種在屋後的都是燕竹,毛竹則種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絲細,燕筍亦不像毛筍的毛茸茸,卻像緞子的光緻緻。我總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親說摸過的筍要黃萎,長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筍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個相敬為賓。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龍澤寺,進山門就望見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裡想“噢,你也在這裡!”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來了。但是我不當即走近去,卻先到殿院裡吃過茶麵,又把他處都遊觀了,然後才去梅花樹下到得一到。這很像昔年我從杭州回家,進門一見玉鳳,就兩人心裡都是歡喜的,但我且與母親及鄰人說話,玉鳳亦只在灶前走動,不來搭訕。
卻說燕筍也比毛筍好吃。毛筍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嚨裡有點哮哮動。毛筍乾卻好,要曬成肉桂色,鹽味淡的最上等。此外裡山出蘆須竹,只有兒臂粗細,還比燕竹小,筍殼微黃,有褐色斑點,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筍,黃庭堅字帖裡有寫著的。蘆須筍最遲,又多到不論錢,吃它時初夏的風光皆來到了飯桌上。毛筍是端午節前後最盛,我鄉下婦女歸寧,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轄有毛竹山的,皆掘筍送禮。誰家人客來時,堂前挑到一擔毛筍,只覺鬧熱堂堂,而這亦都變了是毛筍的好味道了。
還有燕筍毛筍蘆須筍醃在甕裡壓緊,六月炎天在簷頭板桌上吃飯時,拿它下飯,非常清口,婦女們尤其愛。好筍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籜時,我拾箬殼最上心,把來曬燥,留著過節裹粽子用。秋天我尋鞭筍,揀沙土墳裂處掘下去,就見有鞭筍潔白如玉。掘來鞭筍給母親煮榨面,請請人客。人家有個竹園,就人來客去也叫喊得應,抵得一個魚池。
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裡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裡曬不著太陽,松風吹水,我就心裡害怕,尋原路迴轉,邊走邊哭叫,赤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赤了一雙腳,手拿一隻蒲柳口袋,裡邊有幾隻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古鏡新記一
我鄉下的土話,見不當於禮要招愆尤的事,說是罪過柏辣,又見悽慘殘忍的事是說慘忍搭煞。罪過柏辣通常是到人家裡作客,見長輩捧茶來,趕快起身去接,一面說的恐縮之辭,但有時亦用以說慘忍可哀,意思與說慘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悽慘事多從不當於禮而來。
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說:“昨天我給你的燒餅要還了�”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