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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埠船隻到章家埠。從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壩,要過壩換趁內河船。蒿壩街上,只見飯店拉客人吃飯,熱鬧非凡,那條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溼溼的,一股黃芽韭菜的氣味,我倒是喜歡聞。在此過壩換船的人,惟見扁擔錢搭包裹雨傘戢戢如林,夾著一兩乘轎子,經過飯店門口,都像搶奪打架一樣,被拉進去吃飯。飯店裡四方板桌長條凳,點叫的無非是白飯二分錢一碗,紮肉三分錢一塊,滾熱豬油燒魚頭豆腐八分錢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豬肚,炒腰花。客人多是農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頭讀書的山鄉少年少女,他們都計算著路費,仍不免稍稍吃驚於自己在路上的豪闊。那堂倌是搬饌收碗,像穿梭一般,渾身都是手眼,客人叫聲應聲,灶頭煎炒,鍋鏟敲得當當響。
還有蒿壩的過塘行,埠船到時客人聚集,開票轉船換船,泡茶絞熱手巾,單是塘柴一天裡要燒好幾擔,中小企業的這種興旺熱鬧慷慨,天下世界的財富可比新鮮魚蝦的燒好了即熱烙現吃,我一直喜愛。
從蒿壩換船在內河中行,此外江就是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邐人家,一路有市鎮。到得鑑湖水域,田地便平洋開闊,山也退遠去到了天邊,變得斯文起來。這裡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陽光無遮攔,所以出得紹興這樣名城。紹興城此時從船上還望不見,只覺它隱隱的浮在水鄉上,又像是在雲中,卻人語與雞犬之聲可聽得見似的,河水裡漸漸繁密起來的菱角芡葉,與從我們船傍掠過的一隻兩隻烏篷船,好比從紹興城裡流出來的桃花片。
及至五市門,說是紹興到了,我一看不過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惟因東湖鳥門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鋪得極好,人家的粉牆也很白,河塘裡許多烏篷船,對河平疇遠山,都在下午的太陽裡。當下我跟父親進城門,走過大街,才不再失望,卻不曉得自己的感情是說高興好,還是不高興好,只覺我自己這個人與父親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紹興城裡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鋪的路,許多節孝牌坊,狀元牌坊。惟我對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過時怕它萬一壓下來,且狀元及孝子節婦的人世有點安穩過了頭。又家家後門都是河,地名也是橋,八字橋、廣寧橋、探花橋、蓮花橋、大郎橋、小郎橋等,坐船賽過坐黃包車,探親會友,女兒望娘,外婆到女婿家,都自家後門口下船,那家後門口上岸,那些烏篷船,就像要橕入人家的堂前與灶間,可比小艇橕入荷花深處,那櫛比鱗次的人家便是荷葉荷花。
紹興城裡要做一府五六個縣的生意,要算得工商業發達,卻只見是住人家的,大街也只得一條,其餘惟江橋頭熱鬧,又東郭門頭、西郭門頭、水偏門、旱偏門、及五市門頭是熱鬧的,凡米穀、魚蝦、木材、酒業及各種工業生產都在那裡成交,錫箔的製成是分散在小戶人家裡,有名的紹興釀造,及陶器鐵鑊,酒甕酒缸,則都在城外市鎮裡。城裡的大商號,如陶泰生布莊及錢莊酒莊茶莊,皆反開在大街邊的小巷裡。便如杭州,比紹興更市面大,亦沒有受工業區在壓迫的感覺,不須特為規定住宅區,這實在是最高的設計,怎樣的現代都市皆應當採用的。
紹興城裡許多臺門房子,平家臺門、王家臺門、陶家鮑家臺門等,數也數不清,最大是呂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為閭巷小家了,這些臺門都有照壁,獅子旗杆石,很高的避火牆,獸環漚釘門,裡邊石砌大院,三廳兩廂,正房側院,有花園亭臺,門上廳上掛滿功名匾額。但如今多是子孫分數家居住,且有租出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臺門的一個側院,我喜中國舊式的深宅大院,但不喜住在裡邊的敗落子弟,他們一點銳氣也沒有。
紹興城裡的小家小戶也好,便是從那樣的人家出來得龍鳳鎖裡的金鳳姑娘,又如《水滸傳》裡藏匿恩人魯提轄在樓上的金老兒父女,宋人平話及元曲裡廣有人世風情的小民亦是住的這種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孫少爺小姐的稱呼我聽了不慣,但我喜小戶小家婦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體的香氣。明眸皜齒本來多是出在尋常百姓家,因為不染富貴的沈澱不潔。其後我在杭州,亦喜歡在長巷短巷裡走,看看這種臨街淺屋人家,門多開著,好像都可以進去堂屋裡坐坐,討盅茶水吃或借紅燈。
紹興老酒有名,又越雞極嫩,我父親每次來,必去府前街買早羊肉,及芝麻醬,油條是沿門來賣,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點心。但我自己只買過幾次油條,現在還數得出來。大街上的洋貨店我當然喜愛,雖然讀書時沒有錢,且亦根本不想到要買。
但是紹興的名勝古蹟我不知,在讀書的那兩三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