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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辨認星座。有一句詩說:像篩子篩麥粉,星星的眼淚在灑落。在沒有月亮的靜夜,星星的眼淚灑在鈴子身上,就像熒光粉。我想到,用不著寫詩給別人看,如果一個人來享受靜夜,我的詩對他毫無用處。別人唸了它,只會妨礙他享受自己的靜夜詩。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麼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該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我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在何處,沒人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直到入睡,我心裡還帶著一絲迷惘。
三 十 而 立
五
沒有課的日子我也得到學校裡去,這全是因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裡打磕睡,我開始恨校長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師長一樣,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輩,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忽然我媽打電話來,叫我去吃午飯。這是必須要去的。不然她生我這兒子幹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決定我終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媽在協和醫院值了個十二小時的長夜班,走回家去,關於那個家,我還有一點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條小衚衕裡,一間半大明朝興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裡完全暗無天日,我媽媽穿著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巷裡的汙水坑。她買了一小點肉,那分量不夠喂貓,但是可以做一頓炸醬麵。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頓炸醬麵,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愛吃炸醬麵,因為我正是炸醬麵造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用的那個避孕套(還是日本時期的舊貨,經過很多次清洗、晾乾撲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來。事後拿涼水沖洗了一番,以為沒事了,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吐得臉青。
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做路夢時老夢見發大水;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還早產了兩個月,我出世時軟塌塌、毛茸茸,像個在泔水桶裡淹死的耗子。我媽媽見了就哭,長嘆一聲道:“我的媽!生出了個什麼東西!”
我到東來順三樓上等我媽,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醫院去。因為王二的事蹟在那兒膾炙人口。我在那兒的早產兒保溫箱裡趴了好幾個月。當時的條件很差,用的是一種洋鐵皮做成的東西,需要定時新增熱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滾水,王二差點成了涮羊肉。我到醫院時,連那些乳臭未乾的實習醫生部敢叫我“燙不死的小老鼠”!
我媽定期要和我說一陣悄悄話,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積習。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個小院裡,我媽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我歸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針是嚴刑拷打,雞毛撣子一買一打。一方面是因為我太淘氣,另一方面因為我是走火造出來的,他老不相信我是個正經東西。
為了破壞課桌的事,老師寫了一封信,叫我帶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連信皮在內,好像吃果丹皮一樣。第二天老師管我要回信,我說我爸爸沒寫,她知道我撒謊,又派班長再帶一封信去,我領了一幫小壞蛋在衚衕口攔截,追殺了五里方回。最後老師自己來了。她剛走,我爸爸就拎著耳朵把我一頓狠抽,打斷了雞毛撣,正要拿另一根,媽正好回來。她看見我爸爸揪著耳朵把我拎離了地(我的耳朵久經磨練,堅固異常),立刻慘呼一聲,撲過來把我搶下來。接著她把我爹一頓臭罵。我爸爸說這樣做是因為“這孩子像土行孫,一放下地就投影兒”,我媽不聽,她把我救走了。
我媽救我到醫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壞了沒有。大夫對我的耳朵歎為觀止,認為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機的吊鉤。然後她到房產科要了一張單人床,把我安頓在她房間裡。發我一把鑰匙,和我約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學,她管開病假條,但是考試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學,不準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見。第三是錢在抽屜裡,可以自由取用,不過要報帳,用途必須正當。如果沒有意見,這就一言為定。違反約定,就把我交給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為誓道:倘若王二有違反以上三條的行為,情願下地獄或者和爸爸一塊過。我媽大笑,說她真是糊塗,有這麼大一個兒子,自己還一個人過。
我住下來,在女宿舍二樓稱王稱霸。好多年輕的阿姨給我買零食,聽我講聊齋。白天我經常不在,和夜班護士上動物園了。如此過了一個冬天,覺得女兒國裡的生活也無趣,要鼓搗點什麼。我媽馬上給我找了好幾個家庭教師,今天學書法,明天鼓搗無線電,後天學象棋。晚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