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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火發炎而疼痛的,半個臉已經腫起來。這使大家十分緊張,因為任何一個人犯了毛病,行程計劃將被打亂,沿途沒有口腔專科醫院,甚至像樣的綜合醫院也沒有,疼痛又使我耗費了忍耐能力,終於在一個小鎮上被一位遊竄的牙醫拔掉了。這位牙醫同時是賣老鼠藥的,那一個大塑膠盤裡一半放著乾硬的老鼠尾巴,一半放著發黑發黃的牙齒。他讓我張開了嘴,黑乎乎的手伸進去搖動著所有的牙,當確定了病牙後,在牙根上塗了點什麼藥膏,然後手一拍我的後頸,牙就掉下來了。我把我的牙沒有丟在那一堆牙齒中,牙是父母給我的一節骨頭,它應該是高貴的,便拋上了一座古寺的屋頂去。鞋是在家時略有些夾腳,沒想到在古浪跑了一天,腳便被磨破了,血痂粘住襪子脫不下來,好不容易地脫下來了,夜裡被老鼠又拉進了牆角的洞裡。路還長遠,還得用腳,這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穿了,但鞋還未到破的程度,我並沒有把它扔進河裡,也未徵詢小路要不要收藏,只是悄悄將它放在路邊。在我們老家的山區,路邊常會發現一些半舊不新的草鞋或布鞋,那是供在山路上行走的人突然鞋子破了再勉強替用的。我繼承了老家山民的傳統,特殊的是我在鞋殼裡留下字條:這鞋沒有什麼汙邪,只是它對我有些夾腳,如你的婚姻。
用棉紗包紮了我的腳,穿上了新襪和柔軟的旅遊鞋,我是走過了蘭州周圍的各縣。我個頭矮,穿上白色的旅遊鞋,顯得個頭更矮了,但凡經過村鎮,竟總有人瞧著我,小路問:我們這小夥怎麼樣,帥吧?回答的卻是:鞋好。這是全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山上無樹,黃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開了花。鑽進了一條有著無數的陶窯的土溝,一抹夕陽照來,整個溝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團巨大的石團被刀片胡亂地削過一樣,在一派金黃色裡閃亮。一群羊在溝底遊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腳手四乍,做著無聊的雜技。有老頭和一頭毛驢從坡堖處往下走,他雙手抄在身後拉著毛驢的牽繩,路又如一條繩把他牽了過來。毛驢的額上有紅的帶子,是整個山溝最鮮豔的色彩,老頭在吼著野調,漏齒的牙使口語不清,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吼的是:地裡種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紅臉蛋,炕上坐的糖乎蛋。我等著老頭走近了問糖乎蛋是啥?他指了指路前一個沒有長草的墳堆。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墳堆,原來墳堆前壘著的不是一堆胡基,而是坐臥著一個人。人已經老得不像個人了,嘴皺得如嬰兒屁眼,眼角糊著眼屎。這麼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墳前做甚?上前問:你老在這兒幹啥?老人說我看我新房哩。又問你老多少高壽了?老人說活得丟人了,丟人了,九十二了閻王爺還不來領麼。老人對生死的心態令我們驚歎,我要揹他回坡下的村去,他硬是不肯,便掏了百元錢塞在他的懷裡,我們便往溝畔我們要拜訪的那戶人家去。這人家在一處圓土峁下,五間的磚房與所有的人家土牆土屋頂不同,磚房的兩邊又各安了大木格窗,再加上刷黑的釘著大黃銅泡釘的大門,山峁如臥虎,這門窗就是臥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門前雖未有公路,他卻是溝外鎮子上的一支長途貨運車隊的車主,足跡和車轍終年在家鄉與烏魯木齊之間往復,那鼻子高聳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個歌舞廳裡認識而帶回來的———他強調她不是坐檯的小姐,是服務生。我們就坐在客廳裡燒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兒在鐵火盆裡架火,將陶壺裝滿了磚茶在那裡煮沸,然後一一倒在小陶杯裡),北方沒有新鮮茶,但陳茶這麼熬出石油一樣黑汁來,卻是另一種味道。問起這麼多年搞長途運輸有沒有出什麼危險,他說這當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羅布泊的,餘純順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見過已經被曬乾的現代人的屍體,他們是科學家或探險人,只是和大自然作鬥爭,運輸車隊卻裝著貨,還得防那些強盜哩。他說他在一個夜裡經過覺金山,突然前邊有人擋車,他才要停下來,驀地發現前邊不遠還有一個人提著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壞人了,剛踩了油門,擋車的那人就撲上車門外的腳踏板上,並已拉開了車門。他是一手把握著方向盤,一手斜過去緊拉車門扶手,兩人就那麼對峙著。虧得他腦子清楚———他說,我的長處是越在緊急時腦子越清白———就將車往崖根靠,既要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車碰在崖根,車就離崖根半尺寬,強盜便被擠傷了掉下去,然後一口氣將車開下了山,才發現拉車門的那隻手皮肉都拉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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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什麼,這重重疊疊的腳印(3)
生生死死的搏鬥,車主的描述是非常簡單和輕鬆的,他不停地為我們熬茶,宗林就喝醉了———酒能醉人,茶也能醉人的———跑在門前的場邊咯咯哇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