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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義理著三七開的分頭,用頭油把頭髮分兩邊抿得黑黑地泛著亮光。中山裝的風紀扣也扣得規規矩矩。他問家禮:“大哥,你不是有話要說嗎?”家禮朝天井裡看看,說道:“有泉他們掃地出門了。”
家義和家廉目光對視了一下,臉上都現出一絲惶惑。他們在鄉下滾了幾個月,乾的就是這宗事兒。現在刀子切在自己姐姐頭上,他們好像從未有過思想準備。意識到姐姐姐夫一夜之間成了對立面,弄不好今後的交往都不方便,兩人心裡不免有些黯然。家禮愁緒滿懷地問道:“你們沒聽說城裡會咋樣吧?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家廉張著一雙大眼睛,黑眼仁像浸在水裡的瑪瑙,潤澤地閃著亮光。他很肯定地說:“上頭有精神,城裡跟鄉下不一樣。”家禮暗暗吁了口氣,說:“不一樣就好,不一樣就好。”
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家義坐在門邊兒,一直不說話,低頭看著門檻底下一群螞蟻急急慌慌來回奔忙著搬家。家禮對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些不滿,卻不知他心裡正像那些搬家的螞蟻一樣紛紛攘攘。家禮說:“家貞那邊到底咋辦呢?要不要去個人看看?”
家廉把手伸進頭髮裡胡亂抓撓幾下,拿不定主意地看著家義。“二哥,要不我們過去看看?”家義從門檻底下把目光收回來,問家禮:“帶信的人是誰?究竟咋說的?”家禮說:“我不認識他。除了那句話,別的也沒說啥,好像不是特意來遞信的。”家義又問:“在這之前你從沒見過他?”家禮想了想,搖頭說:“沒見過。”家義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素不相識的,他為啥要傳這個話呢?”家廉說:“這有啥奇怪的?益生堂的人走出去,有誰不認識。”家義說道:“既是這樣,最好是等等再看。”
家禮悄聲說:“聽街上人議論,有些地方土改,說誰是地主,攆到河灘裡一頓石頭砸死。有沒有這事?”家義說:“那是靠近陝西那邊兒,我們這邊沒有。上邊已經發了檔案,不許搞了。那不是土改的主流。”家禮又問:“是不是說叫‘砸核桃’?”家義點點頭說:“是。”停了一會兒,又交待道:“這話別在外頭說。”
家禮又裝上一袋煙,坐在桌前悶頭抽著。水菸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一個得了哮喘的病人。兄弟三個只有他抽菸,而且只抽水菸袋,不抽紙菸,嫌紙菸太平穩,不夠勁兒。“有些話,我想了好些天,也不知當說不當說。”家義、家廉都定神看著他。家禮長長吸了口煙,一開口說話,煙霧從他嘴裡絲絲縷縷冒出來。“老話說:出頭的椽子先爛。你們天天在外頭跑,萬事都要當心,別太年輕氣盛。家義要是願意,最好回來跟我一起盤這個鋪子。我一個人,忙裡忙外的,還真有些拉不開閂。”
家義像突然受了驚嚇,眼睛大睜著,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恨不得立時從椅子上站起來跑掉,連說:“不行,不行!指望我你算是指望不上,對藥理我簡直一竅不通。”家禮說:“不會我可以教你。”家義還是“不行不行”地喊著,急得臉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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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
他上個月剛交了入黨申請書。支部書記把他找去談話,指著他的申請書說:“小汪,從這份申請看,你對家庭的認識可不夠深刻呀。不能認清它的剝削階級性質,你還咋跟它保持一種正確的關係?”家義誠惶誠恐地辯解道:“我家裡只是個開藥鋪的……”書記沒容他說完,很嚴肅地打斷他:“開藥鋪的咋啦?窮人別說開不起藥鋪,又有幾個是吃得起藥的?那些開藥鋪的錢都是哪來的?一家十幾口人,不做工,不種田,靠著一間藥鋪就能生活得有滋有味兒。這裡面有沒有盤剝?”
家義低著頭,無言以對。這些問題,他從沒深想過。父親在時,由父親當家,父親不在了,由大哥當家,他還真不清楚吃穿用度的來源。讓書記這麼一說,他也有點恍惚了。臨走,支部書記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小汪同志,改造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想加入組織,你得做好脫掉幾層皮的準備!你得背叛你的家庭。”這次談話,“背叛”兩個字像楔子一樣�進家義的意識,就像牙縫裡卡進一根魚刺,讓他時時感到一陣不自在。
家廉在一邊兒替家義幫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