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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木船載著他們幾個順流而下,很快就到了。船還沒靠岸,家慧老遠便看見河邊一棵大樹下坐著三兩個人,他們旁邊的地上,有青樹枝掩蓋著什麼東西。她看了梅秀玉的孩子一眼,見他死死盯著河岸,嘴巴緊抿,身子向後縮著,好像隨時準備跳進水裡跑掉似的。
船抵了岸,船工跳下去把船錨扎進河灘。孩子退在後面,不敢近前。家慧也有一刻不能挪步。她不能相信樹枝下那個溼漉漉的東西會是梅秀玉。那個含笑握著她的手,聲稱要做她妹妹的梅秀玉,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安靜了?
船工上前把樹枝挪開一點。梅秀玉的臉露了出來。大概是出水太久的緣故,她的臉上已經現出一種青黑。眼睛微閉著,神態倒很安詳。一綹頭髮溼溼地貼在額頭上。花溪河水喧鬧地流淌著,那麼寬闊,又那麼深邃,卻不願接納這個聽著它的水聲長大的女人,最終還是把她交還回來。人從土中來,又往土中去。
梅秀玉的老大遠遠瞟了一眼,就失聲痛哭起來。年歲大的男人在一邊兒催促家慧:“人放久了不行,趕緊替她穿衣服吧。”
益生堂 第二章(22)
殮衣拿出來了,卻無法上身。家慧只得把梅秀玉連綴在一起的溼衣服細細捋平,再把殮衣套在外面。她看見梅秀玉的脖頸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繩子勒的。
穿好衣服,家慧張眼去找梅秀玉的老大,發現他在很遠的地方站著,臉上的驚恐比悲哀還要多。她過去扯著他的手,說:“去看看你媽,今天見一面,往後就再見不著了。”
孩子畏縮著,感覺母親周圍籠罩著一團令人驚悚的死氣。躺在河灘上的已經不是母親,只是一個死人,一具殭屍。她身上的溼氣比她失蹤後留下的空白更令人恐懼。家慧推推他,說:“去看看,她是你媽,不會害你。”孩子終於往前挪了一步,然後就咧嘴大哭起來。
年歲大的男人說:“梅秀玉真是不該。孩子這麼小,往後無依無靠的,咋辦?”家慧攬著孩子肩膀,跟孩子一起哭。
棺木落井,已是暮色四起。梅秀玉的老大被人推著在墳前叩了三個頭。家慧在心裡默唸道:“梅姑娘,你對我們老汪家、老魏家的好,我永遠記著。家義雖說對不住你,可我知道他心裡至今也沒把你忘了。你是個好人,好人到了閻王爺那兒,閻王爺都要另眼相看。活著我們姊妹沒有來往,你落難走了,姐姐來送你。”
四周寂靜無聲。坡地上的青草在風中微微搖曳,時不時地有幾隻螞蚱從裡面跳出來,轉瞬又消失不見。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眼瞅著一個新鮮的土堆漸漸隆起,想到梅秀玉從此可以在這裡得著永久的安寧,家慧心裡隱隱感到一絲安慰。黃土之下的軀體最終將要腐爛。可是人的靈魂呢?會不會在夜深人靜時回來?茅山城的夜空是不是有越來越多的靈魂在遊蕩?
梅秀玉死的第三天,茅山又出了兩個投水自殺的。人們開始驚恐不安,說花溪河河神犯迷糊了,好人壞人分不清,一個個都往他那兒召。恰巧又連著陰天,許多人心裡也是陰沉沉地不見陽光。家禮說:“好人一個個都走了,這日子越過越看不到指望了。”
8
中學的革命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校門前的牌坊一夜間轟然倒塌,獅子和大象身首異處,“魁星門”的門字從中間裂開。家義被隔離前牌坊還在,一天出來時,看見牌坊赫然橫躺在地上,不禁駭然,真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滄桑感。已經走過去了,禁不住又回頭看了幾眼,內心裡有些什麼東西,也像牌坊一樣倒塌破碎了。學校裡更多的老師成了祭壇上的羔羊,大家你揭我的舊家底,我挖你的黑思想,弄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出身不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都覺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何日會突然落下。出身一團紅光的人,則成了主宰世界的新寵,驕橫不可一世。
家義恍恍惚惚聽紅衛兵說縫紉社有個女的投河了,絲毫沒往梅秀玉那兒想。幾天後出去遊街,赫然看見縫紉社門前貼著“梅秀玉自絕人民,遺臭萬年”的黑字標語,腦袋裡嗡地一響,人整個就傻了。造反派在背後將他推得一個踉蹌,吼罵著:“低下你的狗頭!”他低下頭,遍地竟也是“梅秀玉”幾個字在眼前火焰似的跳著。
一支長簫吧嗒一聲落在地上,裂成無數碎片;一段清音化作雲煙,飄散於蒼茫之中。養興謙後花園的紫薇花,如雪一樣在他的記憶裡紛紛墜落。梅秀玉!梅秀玉!一樹梅花,四散凋零。
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心撕裂得慘然作響。他的心神漸漸遊離於現實世界之外,晚上連續不斷地被噩夢糾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