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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的新奇和興奮裡,耳鬢廝磨總嫌不夠,既不好意思天天見面,一旦見了面,自然免不了感嘆一番分離之苦。大家都是這樣生活,都覺得很正常,他們就是再熱乎,也不敢太出格。
婚後一個月,兩人向各自單位告了假,悄悄回到李蘭茹老家李家樑子。那是片臨水的壩子。山勢在這裡變得格外平緩,被田埂和小路切割出來的一塊塊不規則的水田和旱地,從公路兩邊,一直鋪到遠遠的山腳下。就在這些田地的上面,錯落有致地點綴著一片片屋舍。屋舍的前後左右,又都鬱鬱蔥蔥地長著各種高低不一的樹木。鄉下信奉宅旁無樹心裡悶,餓死難有人來問。很多人家屋前種著槐樹,四周則是東種桃楊,南種梅棗,西植梔榆,北栽杏李。樹是宅之皮毛,有了樹,曠野之上的屋舍,就像著裝後的人體,才有了韻致和想象。
李蘭茹的家在村落的東邊,門西有一棵大拐棗樹,一人不能合抱。兩人下了車,順著小路往家走,最先看見的,就是拐棗樹的樹梢。家義發現,好多樹,從地面向上一人多高的地方,都沒了樹皮,白白的樹幹裸露在外,在寒風中如同一個個脫去衣服的孩子的身體。田野裡一片蕭索,過去熟悉的、暮色中炊煙裊裊的鄉村場景消失了。他悄悄對李蘭茹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來這兒之前,他對報紙上寫的各地農業大豐收還挺相信。他和李蘭茹都在單位食堂吃飯,糧本交在事務長手裡,每月的糧油計劃由食堂統一管理,採購。饑荒還沒有真正威脅到他們這些吃皇糧的人。他現在才明白,李蘭茹回家前為什麼要千方百計找人批條子,弄些雜糧揹回來。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家貞。
村子裡,很多人家都是大門緊閉。一些土牆上用白石灰刷著振奮人心的標語:“大幹快上,跑步進入社會主義!”“二十年趕超英美!”“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李蘭茹的家也是關著門。推開門,屋裡黑洞洞的,光線黯淡。李蘭茹邊往裡走,邊叫爹。叫了好幾聲,才聽左邊屋裡有個虛弱的聲音在答應。兩人循著聲音進去,父親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下,幾乎看不出身體的輪廓。一床白棉布蚊帳幾乎變成黑色,沉甸甸地掛在幾根交叉的竹竿上。李蘭茹驚慌地問:“伯,你咋了?”父親哼哼道:“沒咋,餓的。”他只是睜了睜眼睛,連起身的勁兒都沒了。
李蘭茹二話不說,轉身進了廚房。在鍋裡燒上水,對家義說:“你幫我看著火。”家義問:“你去哪兒?”李蘭茹不及回話,隨手從地上拎起一隻挎簍,就出去了。
家義坐在灶前不停地往裡面填柴火,生怕灶火熄了,結果弄得一屋子濃煙,燻得自己眼淚直流。
鍋裡水開了好長時間李蘭茹才回來。挎簍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家義問:“你幹啥去了?”李蘭茹把挎簍往地上一扔,頹喪地一屁股坐在灶門口,說道:“啥都找不到,連豬草都扯乾淨了。”家義問:“你扯豬草做啥?”李蘭茹說:“想去挖點野菜,摻在糧食裡一起煮了吃。”家義又問:“為啥不吃淨的?”李蘭茹說:“吃淨的能吃幾天。”家義心裡不知怎的變得很鬱悶,說道:“來的時候,我看見樹皮都扒沒了。”李蘭茹無奈地說:“找不到摻貨,就只能吃淨的。”
一大鍋水,她只抓了兩把玉米麵撒進去,想想,又添了一把。屋裡漸漸有了糧食的香味。父親在屋裡問:“你在做啥吃的?”李蘭茹說:“攪包穀糝。”說完這話,家義看見她哭了。
飯熟了,父親喝了四大碗稀湯似的玉米糊糊。碗裡沾著的星星點點碎玉米,都被他用手指颳了吃下去。
吃完飯,李蘭茹把帶回來的那點雜糧勻出一些,給姐姐送過去。姐姐一見他們就咧嘴哭起來,說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樑子裡餓死好多人哪,有些都絕戶了。孩子吃了觀音土,連屎都屙不出來。榆樹錢兒,槐樹花,跟肉一樣,搶都搶不到。乾紅薯藤,幹芝麻葉,往常餵豬的,這會兒都叫人吃了。河溝的泥鰍,吃光吃盡。幸虧你姐夫在社裡當會計,伯又幫襯一點,要不幾個孩子早餓熄火了。”
家義問:“農業社也不管?”姐姐說:“它管啥?青壯年餓得沒有飯吃,照樣兒派工派活兒。修高產田那陣,有些人餓得走不動了,從後頭一推,倒在那兒就再起不來。作孽喲!”
家義半信半疑地看著她。“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姐姐說:“不是蒸的還是煮的?別的鄉還傳說有吃人肉的。”家義趕緊叮囑她:“這話可不要在外頭亂說。”姐姐說:“你是不知道,就為的餓死人,幹部都關起來了。”家義說:“報上寫得清清楚楚,這是自然災害。”
益生堂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