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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人人都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需要懺悔的時刻。這似乎有點過分,但其實又適合國情。
病隙碎筆 1…5
十七
眼下很有些宗教熱的味道,至少宗教一詞終於在中國擺脫了貶意,信佛、通道、信基督都可以堂堂正正,本來嘛。但有一個現象倒要深想:與此同時,經常聽到的還是“挑戰”,向著這個和向著那個,卻很少聽到“懺悔”。懺悔是要向著自己的。前些天聽一位學者說,他在考證文革時期的暴力事件時發現,出頭作證的只有當年的被打者,卻沒有打人的人站出來說點兒什麼。只有蒙冤的往事,卻無撫痛的懺悔,大約就只能是怨恨不斷地克隆。缺乏懺悔意識,只好就把慘痛的經驗歸罪給歷史,以為瀟灑,以為豁達。好像歷史是一隻垃圾箱,把些誰也不願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裝隱蔽,大家就都可以清潔。
懺悔意識,其實並非只是針對那些文革中打過人的人。輝煌的歷史倘不是幾個英雄所為,慘痛的歷史也就不由幾個歹徒承辦。或許,那些打過人的人中,已知懺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們的不敢站出來這一點已經說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為與那段歷史的黑暗無關者,良心總是輕鬆著——“笑話,我可有什麼要懺悔?”但是,你可曾去制止過那些發生在你身邊的暴行麼?尤其值得這樣設想: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你手裡,你敢於拒絕或敢於抗議的可能性有多大?這樣一問,理直氣壯的人肯定就會少下去,但輕鬆著的良心卻很多,仍然很多,還在多起來。
十八
記得文革剛開始時,我曾和一群同學到清華園裡去破過四舊,一路上春風浩蕩落日輝煌,少年們滿懷豪情。記不清是到了誰家了,總之是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廳裡砸碎幾隻花瓶,又去人家的臥室裡割破了兩雙尖皮鞋,然後便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一腔忠勇。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可見知識也並不擔保善良。正當我們發現了那家主人的髮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樓門內外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革命,另幾個怏怏離去。我在離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風憂怨,少年們默然無語,開始注意到命運的全面臉色。
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明確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裡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恐懼與同情在於: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迷茫呢,說起來要複雜些:原來大家不都是相處得好好的麼,怎麼就至於非這樣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說打人不對,可敵人打我們就行,我們就該文質彬彬?偉大的教導可不是這樣說的。其三,其實可笑——想想吧,什麼是“我們”?我可是“我們”?我可在“我們”之列?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兒埋藏著一個怪圈。
十九
幾年以後我去陝北插隊。在山裡放牛,青天黃土,崖陡溝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間就看清了那個把戲:我不是“我們”,我又不想是“他們”,算來我只能是“你們”。“你們”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還不至於就去挨。“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變成“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權勢,“他們”就越遭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
這邏輯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膽寒:“你們”若不靠攏“我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這邏輯貫徹到那副著名的對聯裡去時,黑色幽默便有了現實的中國版本。記得我站在高喊著那副對聯的人群中間,手欲舉而又怯,聲欲放卻忽收,於是手就舉到一半,聲音發得含含糊糊。“你們”要想是“我們”,“你們”就得承認“你們”是混蛋,但是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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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筆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