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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藝術與人應該分開考量才是道理,在一片爭議中,終於透過頒獎。是夜,遂有前面提到的一幕。
那些日子,所有好萊塢權貴的長條房車裡出現傳單:“不起立,不鼓掌。”報章則引述同情卡讚的大演員華倫·比提的話,他說,今天我們在這兒討論透過還是不透過,因為我們都不必親身經歷那個困難的時代。結果這位好萊塢著名的“花心男子”起立鼓掌,而在他身邊的妻子——好不容易將華倫收服為丈夫的著名演員安奈特·貝妮則凜然端坐。在奧斯卡會場外,當天有一百五十人(多為當年受害者家屬)持“不要洗白黑名單”標語牌抗議,另有一百五十人站在卡贊一邊也加入抗議。場內,成排坐而不起的人士不但坐而不起,並冷眼等待暮年的卡贊是否其言也善、天良未泯,趁這最合適,也是最後的機會,嚮往事道歉。
沒有道歉。他太老了?八十九歲。他分明說,感謝奧斯卡委員會頒獎給他的“勇氣”。好幾位坐者面色越發峻怒,其中有入圍最佳影片的年輕導演。兩位司儀都現出難以歡然坦然的神色,斯科塞斯,不知是為此羞慚還是開玩笑(或許兩者皆然),索性緊貼卡贊身背後躲藏自己,老人嗄啞地喚道:馬丁,你在哪兒?然後將無可奈何、不情不願的馬丁拽回身邊。斯特里普四顧坐席毅然起立,然而聽完卡贊感言後,她的善良目光一瞬間閃失焦距,洩露內心的失望。但願我的解讀是錯了,但事關重大而在大庭廣眾,迅速的一瞥,意思盡皆收入視線,奇怪,毅然起立者多是中年一輩,默坐抗議的反而都是比較年輕的演員——歷史無情人有情,我這才目睹傷害怎樣潛越時間。西諺謂:“我們原諒,但不忘記!”我也這才領教西方人執拗的集體記憶。
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一回類似的場面,大概要算是曾經卡贊調教而後聲名鵲起的馬龍·白蘭度那次著名的行為:事在70年代,他獲頒最佳男演員獎,自己不出席,卻支使一位印第安籍的青年女子在代他上臺領獎時,宣讀他的一篇文稿,無情譴責白人在19世紀殘酷屠殺滅絕美國中部“傷膝鎮”土著印第安人,痛揭美國國家和全體白人的歷史傷疤。所有來賓猝不及防,不得不坐聽始終,奈何他不得。今世美國芸芸白人眾生誰該對祖宗的罪孽負責?好一個白蘭度,他為此名上添名,而這名分攪了好萊塢一臺大戲。
前後兩次,事主事因不同。上次臺上給臺下出難題,這回是臺下不給臺上臉面,然而都在頒獎大典當場“發難”,都是為了與在場來賓其實無關的陳年宿怨:今晚所有以沉默表態的演藝人士不曾身受麥卡錫時代之害,當年,他們之中有半數尚未出生。半個世紀過去,此人此事與他們何干?他們對那段歷史豈能感同身受,而曾經感同身受的那一代人十九早已退出歷史,在座的晚生實在與卡贊無冤無仇,今晚他們坐在這裡只因是大牌明星,身價千萬盛裝華服爭奇鬥豔,忽然,他們板起臉來逞示自己尚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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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藝術與良心(3)
做人要憑良心,藝術也要憑良心。憑良心講,卡贊獲獎的資格毋庸置疑,一如他的白圭之瑕毋庸置疑。怎麼辦呢?只好是有人同意而有人不同意;有人起立,有人就是不肯起立。今晚,不論是表達內心的敬意還是鄙夷,二者都不容易做到,真的,都要拿出幾分勇氣。
卡贊舊案屬政治事件,端坐抗議也是政治表態,這篇稿子起先的題目是“藝術與政治”。但藝術家不事政治,也並不都會遇到政治麻煩,於是改成現在的題目。卡贊長得古怪醜陋,大而無當的鼻子霸佔顏面,鼻樑鼻翼疙疙瘩瘩——這倒與他過往的劣跡無關,也非關良心,那是上帝的事。他的代表作回顧集錦頗有幾段悲壯動人的畫面,誠然大師手筆。這金像獎與受獎典禮是他一生的藝術的報答,抑或是他一時過錯的報應?當他掃視全場,鏡頭也掃視全場時,天可憐見:一位老人,老藝術家,在他畢生最光榮的時刻不得不將自己同時交付給無以逃遁的難堪,眾目睽睽。嗚呼!昔年麥卡錫分子和今晚的來賓都不肯放他一馬。四十七年前他出庭時經歷怎樣的內心掙扎?同此刻相較,孰難,孰易?
所幸我未被傳喚出庭或被邀請參加奧斯卡盛會。居家坐看電視更不必牽動良心。瞧著卡贊老蒼蒼站在聚光燈下斜舉獎座左顧右盼、結結巴巴,我憐憫他。我竟也傳染到難堪的苦味,而臺下的場面又實在令人肅然起敬好生佩服。在沙發上久看電視身子會斜下去,那一刻,我不由得緩緩欠身,直坐起來。
199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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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藝術與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