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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艾一路無話地把頭靠在車窗墨綠色的窗簾上靜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卻是倒海翻江。她已經許多天不再流眼淚了,現在人一離開漢口,眼淚才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裡啪啦落下來。她忽然想起向喜給她講過的那個被袁世凱派人殺死在火車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殺死在火車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殺宋教仁,也有人殺應桂馨,卻沒有人殺梁同艾。梁同艾還得回到笨花去。
對面的向文成湊近母親的臉,躲著人們的眼睛小聲說,“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了。
向文成說,“娘,別哭了,你的眼可別再哭壞了。”
同艾終於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壞了眼,那是因為兒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為她對文成的憐惜。她也不願意同包廂的人看見她掉眼淚。
火車到達石家莊是個早晨,同艾母子要在這裡換乘去元氏的慢車。母子二人下了火車走在站臺上,旅途的勞頓使二人臉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積著眵目糊。現在天色尚早,車站外面顯得非常冷清,只有幾個當地婦女在賣洗臉水,她們各自守著眼前的臉盆、毛巾和一把熱水壺,喊著:“洗洗臉吧,洗洗臉吧,洗洗臉長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臉盆前停住,從口袋裡掏出幾文小錢對向文成說,“我要在這兒洗個臉,你也洗一個。”
同艾執意要洗完臉,精神著回笨花。
笨 花
第二章
10
這裡的人管棉花叫花。笨花人帶來的是笨花,後來又從外國傳來了洋花,人們管洋花也叫花。笨花三瓣,絨短,不適於紡織,只適於當絮花,絮在被褥裡經蹬踹。洋花四大瓣,絨長,產量也高,適於紡線織布,雪白的線子染色時也抓色。可大多數笨花人種洋花時還是不忘種笨花。放棄笨花,就像忘了祖宗。還有一種笨花叫紫花,也是三大瓣,絨更短。紫花不是紫,是土黃,紫花紡出的線、織出的布耐磨,顏色也能融入本地的水土,蹭點泥土也看不出來。紫花織出的布叫紫花布,做出的汗褂叫紫花汗褂,做出的棉襖叫紫花大襖。紫花布只有男人穿,女人不穿。冬天,笨花人穿著紫花大襖蹲在牆根曬太陽,從遠處看就看不見人;走近看,先看見幾隻眼睛在黃土牆根閃爍。
笨花人種花在這一方是出名的。他們拾掇著花,享受著種花的艱辛和樂趣。春天棗樹發了新芽,他們站在當街喊:種花呀!夏天,棗樹上的青棗有釦子大了,他們站在當街喊:掐花尖打花杈呀!處暑節氣一過,遍地白花花,他們站在當街喊:摘花呀!霜降節氣一過,花葉打了蔫,他們站在當街喊:拾花呀!有拾花的沒有?上南崗吧!隨著花主的喊聲,被招撥出來的人跟在花主後頭到花地裡去掐花尖、打花杈,去摘花拾花。
南崗是向家新置的地,一塊三十畝,種著笨花和洋花。向桂最愛站在當街喊,有時還蹬著梯子站在房頂上喊。他聲音洪亮有底氣,傳得遠,能傳遍整個笨花村。向桂最看重的是摘花和拾花。逢到摘花時,他備上零錢,扛上大秤,親自坐在地頭等過秤。被他喊來的摘花人淨是婦女,十幾個婦女把自帶的包袱皮系在腰間,在南崗花地裡一字排開,摘一個來回就找向桂過一次秤。向桂選一塊槓硬的土地,用花柴棍在地上一邊劃拉著記數,一邊跟年輕的小媳婦開著沒深沒淺的玩笑。他指著鼓在小媳婦肚子前頭的棉花包說,“哎,幾個月了?”那鼓著的棉花包很像懷著胎的大肚子。有人識鬧,有人不識鬧。不識鬧的拿眼白一下向桂就說,像狗嘴裡吣出來的話。向桂也不惱,只笑著過秤說,“五斤。”那不識鬧的小媳婦說,“怎麼摘了一個來回才五斤?”向桂說,“五斤還是個低頭秤呢。”賣東西的款待人講抬頭秤,收東西的款待人便是講低頭秤了。
也有識鬧的女人專等向桂來跟她鬧。識鬧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著他說,“掌櫃的,怎麼就不問問我這肚子?”向桂就說,“你這肚子裡的事就咱倆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兒。”女人更加來勁地說,“那我就帶著這大肚子回家吧!”說完半真半假地摁著腰裡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衝著她喊,“哎哎,回來回來,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還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勢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對準她的耳朵說:“想掙花了?等拾花吧,打著你的牌哩。這兒的花你還得給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這位識鬧的女人叫大花瓣兒,西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進她家的。大花瓣兒二十好幾了,人還是水靈新鮮。人風騷,活兒幹得“力拔”,花摘不乾淨,摘下的花上也沾著爛花葉。向桂替大花瓣兒解包過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