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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的石鎖,現在就像挪了地方一樣。其實它們都還在老地方,是宅院擴大了,也變了格局。現在向家人管過去的東小院叫東院,管西小院叫西院。
東院正房五間,還是因襲了笨花的傳統形式,兩明一暗,東西耳房,柱廊,平頂。屋頂用大灰爐渣捶硬,叫捶頂房。窗子和門在同艾的建議下作了必要的改進:四方四正的窗欞下加了一排玻璃。簷下無任何裝飾,只在東西耳房牆上各出三個“滴水”,滴水以下有磚雕,雕著喜鵲登梅。雕喜鵲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願意討個“喜”字。文成猜出母親的心思,格外重視這六塊滴水的精雕細刻,每塊磚雕的下方還有碗大的深刻楷書,從右向左念是“民國九年桃月”。向喜仰頭看著滴水下面的字對向文成說:九年,桃月倒對,可這滴水下邊的字怎麼不請個人寫?他已經看出這六個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覺得兒子的字寫個地契文書尚可,字若刻上屋簷應該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誰都能寫了。文成小時只在保定練過幾天柳公權的玄秘塔,後來,加之視力銳減……
父親的問話讓向文成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父親對區區小事還如此在意。對這次的向喜還家本來就心存緊張的向文成,此刻更是不知所措了。自從那年的漢口歸家後,向文成已經意識到,他和父親再也不是兩個人光著屁股在府河洗澡時的父子了。後來,父親越是對他表示關切,他就越發不知所措。從理性上講,父親給他訂報、寫信……他存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情。他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幾分炫耀乃至幾分誇張地大談父親向中和在軍界的新聞、趣事;他也可以在書信中用文字表達對父親的尊敬。但當他和父親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時,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從廟上的相遇到現在,他最發怵的一件事就是回答父親的問話。父親問個“老鴰喝喜酒”能否入藥還可以支吾搪塞過去,問他為什麼不請人寫字,他又該如何作答呢?難道他能說區區小事他能勝任?向文成思忖片刻還是找到了一種說法。他說,當時雕工催得緊,沒來得及再請別人寫。
向文成欺騙了向喜,向喜也聽出了兒子對他的欺騙,便不再就寫字的事發表議論。向文成卻越發侷促不安起來,因為他欺騙了父親。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制地一陣驚悸,他覺得他已經不是他自己。幸虧向喜又轉過身和向桂說話去了,向文成才獲得解脫。
向喜對向桂說甬路砌窄了,說中間那塊太湖石可以不擺,本來院子就不大。說著走出月亮門,進中院去看父母。
向喜在東院看房,秀芝和向桂媳婦早到中院去給二老換衣裳去了。從前鵬舉和老伴住東小院,新宅院落成後,鵬舉非要住中院不可,說中院嚴實,賊進不來。中院的結構大體如東院,只是後來磚不夠用,就把本是四合院的西配房抹成了青灰的,正房簷下也少了磚雕。
秀芝要給二老換衣裳,二老就知道家裡來了客人。每逢來了客人,家人都要給老人換衣裳。這些年鵬舉更顯老態,人也越發糊塗,老伴也只能半倚在炕上。向桂的媳婦叫扔子,扔子和秀芝一陣忙碌,總算把老人打扮起來,鵬舉穿起煙色團花緞子馬褂,藏藍長衫,捂汗似的正坐在迎門椅子上;老伴只披了件竹布褂子,挺坐著。
向喜跨進門來,果然鵬舉不知是誰,說:“打哪兒來呀?買穰子的喲,去花坊找向桂吧。”鵬舉的老伴連有人進來都沒發現。
向喜見父母從來都是下跪施禮,現在人未跪下,眼淚先掉下來。他跪在地上,叫了爹又叫了娘,連著說了幾次“我是喜,我是喜”。鵬舉就說:“不是買穰子的,是收雞的呀。”向喜站起來拉住鵬舉的手,不再和他說話,擦著眼淚,讓甘運來從隨身攜帶的箱子裡將買給爹孃的禮物擺在桌上,囑咐秀芝說,這東西叫油綢,是廣貨,閒暇時給老人裁套褲褂,穿上涼快。長衫馬褂太熱。還說,老人老了,別嫌棄他們,替我行孝吧。
向喜出了中院正房,穿過一個月亮門來到西院,西院向桂住,三個院子格局大同小異,只在用料上露出些每況愈下。西院只有正房是磚房,東西配房一律青灰抹牆。看此情景,向喜想,我弟弟向桂看似放浪,怎麼也是向家人,終是不為個人爭執計較。想著,就有些感動。他明白這每況愈下的建築規格,都只為少了幾窯磚。當初他要是不顧保定只顧笨花,也不至於如此。
向桂看出哥哥的心思便搶先說:“三窯磚咱得使在正經地方,大門二門不能含糊;後山牆,東西山牆是朝外的,咱也不能讓人看出寒磣;表磚牆攔腰三葤,是個正經規矩;還有後院的大西屋是客房,更不能露怯。三窯磚,九萬九千塊,就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