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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沉悶而又閉塞,回家本無可非議,只是她每次從城裡回來,便有無盡的嘆息,枕著張老師的胳膊黯然神傷,有時望著熟睡的兒子熱淚盈盈。教完了書,同張老師說得最多的是省會的亞細亞商場。還有華聯商場,商城大廈,貿易中心,中國第一服裝城等等。終於有一天,她醞釀了一項計劃:春節將至,回家運來一批服裝賣掉。雖然和張老師都是鄉野書生,但鄉土社會經過許多年的變遷,觀念上除了婚喪嫁娶的舊規,對錢也比早幾年看重十成。村長給學校捐過了款,也當了村長,擴建了磚廠,很多村人去出力掙錢,都欲準備蓋房。張家營也決不僅有張老師那三間土瓦房,村長的洋樓已經旗幟樣豎了起來。所以張老師也不會貿然反對梅的計劃,更何況她孃家為都市,婆家為鄉村,知己知彼,豈可以平常對她的計劃進行臆度。剛放年假,湊了八百元錢。張老師和梅一同搭汽車,換火車,一天兩夜趕至省會,顧不了許多事情,兩個人到服裝商場,以童裝和青年裝為主,專買那些款式陳舊,價格低廉,在城市滯銷,甚至幾乎沒人問津的服裝,連扛帶抬,含辛茹苦地運回家裡,正趕上春節前的兩個鄉村廟會。經過周密地算計,梅說我們每年這樣跑幾次,就可以蓋起和村長家一樣的樓房,如果生意好了,我們就辭去教師,再僱兩個人,在鎮上開個都市服裝店。有了錢,便沒有辦不成的事。孰料在鄉村廟會上,兩個教師從事買賣,本就有了許多難堪,可那豐收的人頭,高高低低,板栗一樣竄動,從他們掛起的服裝前過去,無人不去注目,卻又極少有人真買。偶有賣出手的,也都是在鄉土社會被稱為不規矩的人才買。男的是那些被說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為浪蕩胡騷之流。而真正賣得快的,倒是別人從洛陽收購來的舊衣舊鞋。有的時候,看那姑娘俏麗,對某一件在城裡過時五年以上的衣服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挑看,卻又遲遲不肯從口袋掏錢。
朝著天堂走(13)
這次生意的失敗,對梅是又一沉重的打擊。過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廟小學教書,比起往日,話又少了許多許多,除了輔導輔導孩子的功課,幾乎連都市的繁華也很少提起。
時光悠悠,光陰荏苒。轉眼又到了麥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東山再起。張老師處於一種多餘的擔心,總預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許就不再回來,或者遲遲不肯回來,沒有讓她帶上孩子,說留下吧,你不在家,讓孩子幫我一個麥收。豈知就是這次走離,她卻再也見不到了孩子。埋了孩子,張老師跑八十里路到縣城給她發了電報。匆匆從省城趕回,到張家營看到的卻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黃土。伏在那堆黃土之上,梅從中午哭到傍晚,又從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來。張老師死死地跪在兒子的墳前聽她哭泣。與其說是跪在兒子墳前,倒不如說跪在梅的面前;與其說是向兒子哀禱,倒不如說是向妻子賠罪。
夜是黑到了極處,山樑上奇異的靜寂。張老師向梅說了孩子的落水,說了自己抱著孩子的呼叫,說了鄉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顛蕩,說了兩個小夥提著孩子雙腿穿梭般奔跑。說完了,以為她會揪著他的身子哭鬧。讓他還她孩子,可她卻沒有這樣,只凝視著黑漆漆的鄉村,叫著張老師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張老師默了一陣,覺得終於等到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他說:“由你,想走就走吧,我誤了你半生;只要你不恨我和這鄉下就行。”
十七
兒子死了。
妻子梅返了城去。
娘因此癱在了床上。
張老師找不到他不去一死的理由,連黃黃都已雙腿殘斷,他實在沒有了與命運抗爭啥兒的力氣了。
十八
今日裡再次聽到黃黃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湧般溼漉漉地噴過來,是張老師在樑上和支書分手時候,他快幾步,急幾步,從樑上跑至衚衕西,就見黃黃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後腿往家裡挪移,它的身後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轉冷的血漬,殷紅殷紅如從染房潑出的水。在衚衕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強的墳地拐彎處,那兒突然站下了村長的哥。這位鄉下少不掉的大夫,手裡拿了一個三齒糞叉,正追黃黃時看見張老師,便立在衚衕口,立出一身威風和慈善。他說我看黃黃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讓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看見黃黃的慘相,張老師突然立下,忘了該猛撲上去,將黃黃抱將起來。他筆直地豎在雪衚衕中央,瞅著不遠處一樣直豎的村長的哥,想到的卻是黃黃真該壽終了,再活著才是果真受罪。黃黃爬爬走走,到張老師面前,把前爪搭在張老師的腳上,就臥下不動了,嘴裡哼出的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