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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一戶人家,卻在轉眼之間,天塌地陷地降臨災難。那些時刻,他已經開始轉動一些死的念頭。死的念頭金光閃爍照亮許多前程,彷彿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寶山,常常在無意之間,跟著那念頭走進寶山挖掘。正被念頭所迷的當兒,看見一群村人,在對面山樑上追著一條狗。人已經跑乏,不斷一個一個掉隊,爬上一道坡時,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靜可遠聽滴水。除了偶有幾聲鴉的黑叫,毫無別樣聲息。坐著,彷彿聽見人在身下罵罵咧咧,說媽的,這狗肉是吃不到肚裡了,從沒見過這麼耐活的畜生。還有人的喘息,滿帶了汗水滴落的聲音。坐在校前的崗上,依著滿枝掛紅的柿樹,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塊兒紫一塊兒流進耳裡。對面的樑子比腳下的崗地低矮許多,讓目光跳過一條窄溝,隱可看見那樑上的風景。太陽在對面爽爽朗朗。山樑在日光中黃成一團,有模糊的反光照著。脫險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條狐狸,尾巴又細又長夾在後腿,站著驚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學這邊,久久地一動不動。放學的學生早已在山上丟失散盡,校門嚴嚴地閉著。過了一陣,那狗突然轉了半個身子,便極清晰地看見,狗的肚上插進一樣東西,長長的把柄在它肚上掛著,另一端在地上。彷彿還能看見,鮮血順著把柄,如山泉一樣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黃之中,浸流出一條殷紅的小溪,在樑上潺潺。因為塵土太多,總也流不遠去。最後的模樣,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後凝成的一段無水的渠道,中間被衝出淺淺的溝痕,兩邊起了兩條平行的壩埂。沒有順把柄流出的血,將狗肚下的毛兒粘成一撮一撮,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那樑上留下一點點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陽雨,不見天陰,卻有了一陣落雨,過後土地上留下一片圓窩。仔細地盯著樑上的狗看,能看見許多新奇。樑上的玄黃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顏色,可是看著看著,狗卻轉身走了。
朝著張家營的方向。
打下一個愣怔,慌忙越過面前的溝溪。追狗的人已經去了。溪岸水留下他們洗手洗臉的痕跡。爬至山樑,果然見樑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著張家營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斷斷續續的血滴,彷彿隨路而落的一行紅色小花。追著花朵走去,到一個拐彎的地方,見路邊落著一把三齒的糞叉,叉柄上滿是未及風乾的血跡,而那三個鐵齒上,有一個還掛了小棗樣一塊紅肉。在叉齒邊上,有一攤水潑樣的血地,散發著濃烈潮溼的腥氣。在血攤邊站了一會,顧不了許多,忙慌慌朝村子裡追去。
腳步匆匆,如追趕一個飛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進了張家營。一向沒有那樣的匆忙,一向沒有那樣急切的腳步,趕到家裡,果然見黃黃臥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著向南的大門。那時候,娘已經癱在床上,在死生界上來回張望。黃黃臥在院裡,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來了,它忙站將起來,肚子下吊著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彎彎的腸子。中間一串很大的兜兒,絲絲聯聯,如裝在一個網兜,又拖著地面。大小三掛腸子,一面沾滿土和柴草,一面新鮮乾淨,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樣白著。它慢慢朝著主人走去,三掛腸子一搖一擺,前後聳動,朝地上灑著血水。院子裡溢滿了它撒落的紅色氣息。
果真如此。驚得站著一動不動了。
黃黃默默走來,尾巴夾著。抬起的頭上,還擺著兩塊眼角的眼屎。它過來如往常一樣,伸出溼潤的瘦舌,一下一下舔著低垂木呆的右手。走來時,一棵當柴燒的幹棗刺,蓬蓬散散掛在腸子上,在地面劃出許多小印。
靈醒過來以後,不顧一切地把那三掛腸子,用溫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著肚下的三個血洞將腸子塞回,拿納鞋底兒的白線縫了傷口。去門外倒洗腸子的紅水時,看見村長的哥哥從診所出來,正找他家丟掉的糞叉,說狗肉沒吃到肚裡,總不能讓我賠一個糞叉呀。
朝著天堂走(11)
十三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說吧。”
“我想我不能讓別人受牽累。”
“直說,別走彎衚衕。”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你說啥?!”
“我是一時失手。”
“你說清楚些。”
“是我一時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頭。”
“真是你?”
“真是我。”
“會上你怎麼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