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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向曼楨嚷著:〃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麼?〃曼楨笑道:〃忙什麼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裡。〃曼楨道:〃這麼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麼好看。〃叔惠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鈞紅著臉道:〃什麼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著,說我一定瘦了,我怎麼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髒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裡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世鈞忙道:〃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彎腰,便從字紙簍裡揀出一團廢紙團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她還是從抽屜裡取出一條折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裡蘸溼了遞了過來。世鈞只得拿著,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裡著實有點過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說著,他就從西服褲袋裡摸出一把梳子來,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髮,又將領帶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著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斷地催促著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向世鈞道:〃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又道:〃還有。〃她又把自己皮包裡的小鏡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著。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借給他用一用。〃說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裡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照。
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因為要節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麵,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可是走著,走著,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彷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為寒冷所驅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著氣,迎著風,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麼?〃叔惠道:〃怎麼不冷。〃曼楨笑道:〃我常常想著,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
那兩棵柳樹倒已經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有一張是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世鈞替他們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捲了起來,她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
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著下著就又變成了雨。走過一家小店。曼楨看見裡面掛著許多油紙傘,她要買一把。撐開來,有一色的藍和綠,也有一種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畫著一串紫葡萄,她拿著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老是不能決定,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世鈞後來笑著說了一聲〃沒有花的好,〃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叔惠說:〃價錢好象並不比巿區裡便宜。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槓吧?〃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掛的招牌,笑道:〃不是寫著'童叟無欺'麼?〃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過。〃
走到街上,曼楨忽然笑道:〃噯呀,我一隻手套丟了。〃叔惠道:〃一定是丟在那丬店裡了。〃重新回到那丬店裡去問了一聲,店裡人說並沒有看見。曼楨道:〃我剛才數錢的時候是沒有戴著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時候丟了。〃
世鈞道:〃回去找找看吧。〃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大家都急於要回到廠裡去,曼楨也就說:〃算了算了,為這麼一隻手套!〃她說是這樣說著,卻多少有一點悵惘。曼楨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曼楨有這麼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於她的。
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裡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才五點鐘,天色已經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