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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裡生意也特別清,管賬的女人坐在櫃檯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象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裡織絨線,做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豔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我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他約略地告訴她家裡有些什麼人,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裡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裡,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西紅柿醬,想倒上一點,可是西紅柿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檯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象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裡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裡做事的,家裡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裡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裡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裡,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裡,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來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裡找稗子,一粒一粒揀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