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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力氣說:“我的皮箱,我的小皮箱還在門外。”
柯瑪校長在七十四街的義大利餐室瑪利恩訂了六點半的餐桌,沒趕上。在百老匯與三十七街間的歐尼爾戲院訂的兩張歌舞劇的票,沒趕上。從如真四點多抵達旅館一直到八點多,他們都沒出過房門,下過床。如真活到四十二,怎麼也沒夢到過性慾與愛情揉合在一起時,可以帶來這般如醉如痴的歡悅,這般靈肉合一的飄飄欲仙、對世界再沒有別的奢求的、死而無憾的境界!那一股,像一隻小蟲潛入她胸膛裡,小口地搔、咬、螫她心窩的愧疚、悔恨與羞慚是在她滿足安詳而又疲乏地躺在他臂彎裡,依偎在他寬厚多毛的胸前時才悄悄地從她心窩流竄到她軀體的各個角落的。
“真,你想出去吃點東西,還是叫餐廳送點食物上來?”他吻了下她出門前剛洗過、吹過、噴過微帶香味的膠水,梳得很蓬鬆、但過了幾個小時的折騰及汗溼,已疲軟地披散一枕的頭髮說。
“隨便。不過我很想到外面去透透氣,走一下,好嗎?也許再吃點東西?”
“當然。能不能先吃點東西,再走一走?我其實是中午到的,不知為什麼,吃不下中飯,只喝了一碗湯,現在覺得餓了。”他將臂膀緊了緊,摟緊她;“而且很餓了!”
中飯!她忘了。她準備好了孩子們及若愚的晚飯,一個肉丁炒玉粟米,一個鹹蛋蒸肉末———鹹蛋還是若愚一個大陸來的博士班的學生送的。一切弄好,她就得驅車去火車站了,只有足夠的時間給他們留了字條即匆匆出門。在火車上,肚子好像餓過,但她沒心緒去餐車購買。他一說餓,她才想起來,自己幾乎有一天都沒食物進嘴,“好,我也很餓了。”
十一月夜晚的曼哈頓很涼,但不冷,九點以後的夜晚不擁擠,但行人也不少。他們一直走到洛克菲勒中心,沿著豎立了無數旗幟的方場漫步。有一年,志純七歲,志綏五歲多,她同若愚帶了他們來此看花團錦簇的聖誕樹,孩子們從沒看到過如此高大、打扮得這般燦爛的樹,樂得歡呼跳躍,不捨得走……
在誤解之後(15)
“真,”柯瑪把她發怔的臉扳過來,面對自己說:“這個週末屬於你跟我的,不許胡思亂想,可以嗎?”
她點了一下頭說:“好。”
七
從曼哈頓回來後的一個星期,如真的日子過得十分辛苦。白天心神不定,晚上淺睡乍醒,上課不知所云,燒菜接二連三地出毛病,不是紅燒牛肉燒糊了,就是紫菜蛋花湯忘了擱鹽。等其他三人都吃完了,自己手裡的一碗飯還半滿。志純心細,立刻發覺了,問:媽,你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地說:“沒有呀!”雖然是回答女兒,眼睛卻瞟向丈夫,幸好若愚一如往舊,飯桌上的談話,他常聽而不聞。
沒過兩天,她倒是吃了一驚。因在兩孩睡下,如真收拾好廚房,回到臥室,在靠窗的、平時她記賬、或寫日記、或改作業、或寫文稿的小桌前坐下時,若愚出乎意外地來到她桌前,問:“你這幾天怎麼回事,身上沒什麼不舒服吧?”
她抬頭望他,他還是如常,嘴裡咬著菸斗,右手兩枚手指捏著菸斗頸子,左手插在褲子口袋,不停的搗他口袋裡的角子。沒有異樣。她說:“沒有啊!”
“那怎麼一點胃口都沒有,好幾天了。”
她吸了口冷氣,把眼睛掉開,故意攤開桌上學生們的作業,說,“想必週末在曼哈頓吃壞了,尚必宏夫婦堅持要帶我去一家新開的小成都吃飯,太辣了,回來後胃一直不舒服。沒事,過兩天即會好的。”
若愚對她望了一陣,也沒多說,乾咳兩聲,抓抓頭皮即走了。
水與山。她私下常以它們比喻自己與若愚的個性。她愛水,愛它的流動活潑、它的清澈見底、它的不可捉摸,溪水的小家碧玉、海水的雄偉磅礴。她怕山,山的凝重、山的壓抑,山的沉默、山的鬱悶。她與他結婚時,信心十足,她可以影響他、改變他、使他活潑一點,即興一點、衝動一點。結婚十多年,眼看快接近二十年,她才知道她無法改變他,正像他無法改變她一樣。不過他到底不是山。她不畏懼他。但有的時候,尤其是在她心裡負著難言的愧疚的時候,他的沉默令她膽怯,令她心悸,令她對自己賭咒。她要告別那件事、那段情、那個給她心顫神移全身癱瘓的曼哈頓的兩夜的人。
然而她不能。星期四下午五點前後的一聲電話鈴,即捲走了她幾天內堆積起來的犯罪感所聚成的決心。打完電話,她軟弱地靠在椅背上,打算從身體每一枝節抽調足夠的勇氣回家,有人敲門說:“如真,你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