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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一個小村
走進這個小村完全是因為河的緣故。河邊有一條漁船,泊在柳林邊,構成一個畫面,很誘人。近了,才發現是一條河汊,被柳林掩映,深入到很遠很遠。這河汊實際上是小村的腸道,盤曲而進,連結著小村的心臟,小船可以進出。小村吞進的是船,排出的也是船,潤滑而順暢。從小碼頭上船,可以到縣城太和鎮。在那裡上車,可以直達綿陽、成都、重慶,乃至更遠的廣州、上海和北京。小村的年輕人都是被小河一把一把撒出去的。他們帶著一家人的夢想,帶著老人的牽掛,也帶走了小村的喧鬧和笑罵。於是,我看到的小村安靜、寂寞,滿臉皺紋。與年輕人出門的運動方向比,電視機、洗衣機和化肥走的是逆向路線。碳氨和尿素停留在厚皮菜、青菜和萵筍的根部,如積雪未化。村中最恩愛的老夫妻在堂屋並排看著電視,像電影院裡的情侶。他們當然不是哈韓族,也聽不懂普通話,但他們無所謂韓劇還是新聞,有聲音就夠了。並且是許多個人的聲音。這些聲音補充了人氣,旺了煙火,有兒孫繞膝的感覺。兒子寄回的錢藏在穀倉裡面。老人每天都在屈指計算:兒子每天可以掙回多少穀子?
村裡的惡人少了。從前很厲害的生產隊長,兒子在深圳死於車禍,憂傷和老邁讓他變得善良和慈祥。最霸道的那一家子,老大死於肝癌,老二強佔*被殺,老三死於扯風,而老四根本就與他的兄長不同,一向安份。清靜了的小村彷彿進入了堯舜時代,似乎人人有聖人情懷,古道熱腸,互相幫助,夜不閉戶。
人總是熬不過時間。一個鰥夫死了,陪伴多年的老狗在墳頭哀鳴不去,力竭而死。又一個老人死了,兒子媳婦匆匆趕回,將他抬上墳山,鎖上房門,馬上又返回城市。這時,騰空了的老屋沒有了精氣神,成為家的軀殼,很不經老。時間之手就趁機伸了進來,先是掀掉幾片屋瓦,然後揭掉門上的年畫,最後開始啃齧牆腳。終於有一天,老屋悄然坍塌,一敗塗地,完全被時光吞沒。先是一戶,接著又輪到一戶,他們的消失像一個又一個氣泡被擠掉。踏著雜草瘋長的小徑,我推開了一扇木門,向陌生的老漢要水喝。他卻推過來一碗燒酒,遞過來一把花生。
這裡不是我出生和生長的地方,更不是故居。但是我嗅到了故土的氣味,祖宗的氣味。於是,我喝下一大口燒酒,在幽暗的老屋內作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離開。
小河深不可測
小河本來清淺。但雙溪小鎮上下都是被稱為沱的深潭。沱與沱之間就是灘。灘上水淺流急,仍然可以過船。過載的下水船可以聽見船底與卵石磨擦骨碌碌的響聲,讓人驚駭。上水船則要拉縴,我曾看見背纖的縴夫們全身*,貼地而行,讓人想到原始人類。好多年前,文學小青年陳霽曾經在詩中寫道:“被大山擠扁,小河/將一川惱怒/擲向顛簸的木船/木船伸出長長的手/抓住縴夫黧黑的肩/於是,應和著/爸爸河道般悠長的號子/作業本摺疊的紙船/載著沉重的希冀/駛向遙遠……”在這裡我撒了一個小小的謊,因為我的爸爸不是縴夫。並且,兒時最讓我著迷的不是灘,而是沱。
被稱為沱的河段深不可測。漁舟遊弋。魚鷹,水毛子在水中鑽進鑽出,總看見它們銜著魚在向主人邀功請賞。河裡的魚總是打不完。五六斤重的團魚,十來斤重的棒魚,一斤多重的母豬殼,頻繁在漁人手上出現。我常常還想到深沱裡還有龍宮,想像千年老龜臥在水底,神態超然,看著岸上忙忙碌碌的人們,竊笑。但是這些已經是陳年舊事了。而今下游築壩,水位上漲,這裡就有了一條大河。長灘、亂石、沙洲,以及許多與小河相關的往事,一起沉入河底。過去的小河整個被今天的大河一口吞下。濤聲消失了,聽不到時間流動的聲音。河變得不露聲色,更顯得深沉,極有城府。
故鄉與我的聯絡變得更加脆弱。這裡的一切,從日常生活到驚天動地的大事的發生,我都無從知道,成為隱秘。並且這種隱秘每天都在成長,擴張,積聚,最終故鄉會成為一個整體的隱秘。故鄉的小河也因為隱秘的增加而具有了新的深度。小河越是深不可測越是令我神往。所以,我很多個夜晚都會開啟全部的感覺器官,讓小河流進來,充盈我的人生。所以,只要我伸出雙手,就會清晰地看到小河在我血管裡緩緩流動,緩緩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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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正在失去記憶(1)
故鄉不期而至
故鄉是人生的起點站。出生,成長,有了一定閱歷之後才發現自己與故鄉的臍帶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