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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大約是上帝最不喜歡的孩子。他的磨難始於生命孕育之初。妊娠期間,母親常常腹中劇痛,生活困難又導致面黃肌瘦。從射洪到綿陽的庸醫分別診斷為胃炎、腸炎、腫瘤和貧血,就沒有想到一個育齡婦女最有懷孕的可能。西藥大把大把地吞,中藥一罐一罐地灌。人家的母子是用蛋白質、維生素來滋養,我的母親和弟弟消受的則是化學藥劑和奇奇怪怪的植物汁液。等到證實是懷孕時,父母才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想讓弟弟的生命旅程就此緊急剎車。墜胎藥一次次地吃下去,弟弟卻賴在子宮裡不願出來。於是,這個經磨歷劫的孩子九個月後奇蹟般地降臨人間。然而那時的共和國連同她的子民們,尤其是農民,已經被大躍進折騰得奄奄一息,這正好又他趕上。
哥哥過於強勢。弟弟在我面前又過於弱勢。他兩歲才會說話,三歲才會走路,一直瘦弱。等到他到了可以跟在我屁股後面跑的時候,我已作為他的保護者、啟迪者、給予者、規範者,有時還作為惡作劇的施予者出現。他與妹妹一樣,是在我的背上慢慢長大的。是他的弱勢墊高了我的強勢。
那時吃肉是最奢侈的事情。我對於從毛主席到歷代皇帝幸福生活的想像力,可以抵達的大約也就是天天吃肉。面對一盤肉,要抗拒它的誘惑是痛苦的。年齡漸長,在母親的調教下,我已經具有了一些哥哥的優點,比如禮讓。家裡吃肉時我的禮讓幾乎就有了聖人的意味。當然這僅限於吃肉過程的最後階段。盤中只剩下最後幾片的時候,我總會夾起來放進母親碗裡,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懂事。但母親總是毫不猶豫地又夾給弟弟。最可恨的就在於,弟弟非但不給母親夾肉,反而毫不猶豫地立即將肉送進自己嘴巴,不管一片還是幾片。看到弟弟嘴裡咂巴咂巴地吃著,油光閃閃,眼光滿足而貪婪,我頓時有了巨大的挫折感。氣急敗壞,恨得咬牙,恨不得立即搧他的耳光。不過礙於母親我只能隱忍,另尋機會再作修理。
我修理弟弟一般是訓斥,有時則是製造惡作劇。比如弟弟進門前在門楣上方放一個撮箕,裡面甚至還放了渣灰,他推門時自然就砸落到他的頭上。比如由我示範踩一個只剩下竹框的篩子,告訴他很好玩的,他信以為真,使勁一踩,竹框彈起來打到膝蓋,痛得哇哇直哭。在此之後,我往往又去籠絡他,使他既吃了虧又不再告狀。
我與弟弟也有過快樂的時光,那就是一起擠在父親的膝上聽故事,由我領著進城過寒暑假。稍大,我們兄弟有時還會到綿陽,在舅舅、姨媽家住一陣子。在綿陽、成都有親戚並且去過,這會增加他與同伴相處的資本。他也像我一樣進城上學,我騎腳踏車載著他往鄉下老家走時,我們總是在暢想中行走,在未來的藍圖上行走。那些藍圖上都放著腳踏車和豬肉。一輛腳踏車和一碗肉,對我們兄弟而言,就是在黑暗的隧道盡頭候著我們的陽光。接到弟弟的死訊時我正在歌廳。這是當時一個飯局之後的必然程式。正輪到我唱歌。我投入地唱著《像我這樣的朋友》。風雨的街頭/招牌能夠掛多/唱過的老歌/記得的有幾首/交過的朋友/在你生命中/知心的人有幾個……手機震動之時,我才唱到“當你陷入絕望中/記得最後還有/像我這樣的朋友。我把電話掐斷,它又開始振動。掐斷,振動。掐斷,振動。當我不耐煩地接聽之時,只聽見父親蒼老的聲音在電話另一頭響起:陳偉已經去了。弟弟辭世之時我卻在笙歌之中。這像我童年時針對弟弟的那些惡作劇一樣,成為我背上的終身芒刺。。 最好的txt下載網
兄弟(4)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人間的大悲大痛。但我見到的父親比想像的顯得平靜和坦然。弟弟一直是在他憂慮的目光中走完人生的。糖尿病折磨了弟弟多年,他已是一隻盛不住水的桶,生命一點一點地從中漏掉,直到徹底乾涸。父親經歷了喪子、喪妻再喪子的一連串打擊。尤其是弟弟之死,他早有預料,巨大的打擊已作為長期的憂慮提前釋放。這好比是一場能量驚人的大地震,其能量在爆發之前就被一連串的小震消耗。
本來弟弟的生活已漸入佳境。參加了工作,娶妻生子,分了新房,新華書店的領導也挺厚道。但有腳踏車和肉的日子來得實在太晚,只是他命運的迴光返照。弟弟最初工作在一個招待所。那裡的頭兒絕非厚道之人。她從川劇團打雜一下子出了人頭地,把一個小單位的經理當得很像回事。弟弟勤快。錄影通宵達旦地放,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電工。但這些都無法成為他生存的保障。
一天招待所發生了一件與弟弟至關重要的一件事:一旅客聲稱他在房間裡被盜,損失好幾百元。經理把弟弟作為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