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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當門開啟的時候,走出來的是四十年代的人,女人穿著後面有一根襪筋的玻璃*,男人抽著那個年代時髦的埃及香菸。
八十年的老飯店,什麼事沒經歷過呢。
像上海這個城市一樣的,幾經滄海。
有一件事沒有改變,從前,這裡就是落在上海的一塊歐洲的碎片,現在它還是這樣。幾十年過去,上海重新出現了外國旅遊者以後,歐洲的老人們成群地來住在這裡,他們在這裡看到了完好保留著的他們年輕時代的東西,褐色的護壁板,青春時代建築風格的曲捲鑄鐵花紋,還有老歐洲的那種令人心靈一沉的黃色燈光,那種微微的感傷氣氛。還有一支在英國式的酒吧裡演奏爵士樂的老人樂隊,他們從四十年代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演奏爵士樂,中間空了三十年,重新又為外國人演奏原來的曲子了。
1991年,著名的海濱娛樂團開始選擇和平飯店做他們每年一夜的狂歡聚會的地方。來自美國、歐洲和澳大利亞的懷舊顯貴們,來這裡尋找他們昨天再來的一夜。那一夜歐洲宮殿式的大廳所有的水晶吊燈全部被擦亮開啟,成箱從南歐運來的葡萄酒被喝光了,地上散著戒指,老飯店的莊重,豪華,傷感,高貴,在海濱娛樂團的那一夜全都復活了,好像灰姑娘的故事。
那個夜晚,目睹了老飯店突如其來的活力的上海年輕人,真的目瞪口呆。在場的一個年輕攝影師,後來成了最熱愛上海過去的人。後來和平飯店更換了從前速度太慢的老式電梯,他是最持久和痛苦的反對者,他反對更換任何一件老上海的東西,反對拆除任何一棟老上海的房子。
1992年,和平飯店被世界著名飯店組織接受為世界最著名飯店,中國只有這一間飯店得到這個稱號。
好像什麼東西都又回來了,飯店裡的英式房間裡生著壁爐,美式房間裡有銀燭臺,西班牙式房間裡放著老式的高柱子木床,侍者的黑髮上擦著亮晶晶的髮蠟,笑容矜持而殷勤。
一句“到和平飯店喝咖啡去”,說出了上海年輕人的一個懷舊的晚上。坐在那裡,他們想要是自己早生五十年,會有什麼樣的生活,能有什麼樣的故事。那是比坐在他們鄰桌的歐洲老人更夢幻的心情吧,也是隻有上海孩子才能有的心情:對歐化的、富裕的生活深深的迷醉。對自己生活的城市曾經有過的歷史深深的自珍。到那裡去的上海年輕人,希望自己有更好的英文,更懂得怎樣用刀叉吃飯,更喜歡西洋音樂,有一天,可以拿出來一張美國護照,指甲裡沒有一點點髒東西。
這也是這個城市年輕人潛在的傳統,從來沒有被大聲地說出來過,也從來沒有停止過。
這水邊的老酒店,又是夜夜笙歌了,當然它的主人不在這裡。
他死在上海,躺在上海虹橋的一小塊荒涼的墓地裡,那是一塊外國人墓地,他的四周還有許多和他一個時代來的歐洲人,都死在上海。只是他的墓用一些綠色的冬青樹圍了起來,席地而來的綠色藤蔓沒有爬滿他的墓碑。他的墓碑是用最普通的石頭做的,他的名字是用最簡單的黑字刻的。
他還是著名的,所以他的名字沒有被刻錯一個字,不像別的歐洲人,常常被刻錯了名字,也沒有生卒年月。
外國人擁擠的墓地,只有石頭的墓碑緊挨著,躺在異鄉的草地上。那裡也是靜的,也有金色的上海陽光照耀著,有一點點像老酒店裡被燈光照亮的甬道。
白髮蒼蒼的及時行樂(1)
中英合營的紅寶石麵包房1987年在上海開張時,本埠還沒有幾家小圓桌子上鋪上紅白格子桌布的麵包房附帶咖啡室,咖啡室大都開在幾家老牌酒店裡,為來上海旅遊的外國人服務,要用外匯券付賬。它是最早的幾家可以讓市民有錢就進來坐的咖啡室。那時,它街對面的靜安賓館的法式麵包房外總是有人排隊,等著買新出爐的長棍子麵包,最瘋狂的時候,有一些人家專門僱人去排隊。人們買一大包長棍子回家,吃好幾天,直到本來鬆軟的麵包全潮得像牛皮糖。
紅寶石麵包房的英方老闆是上海人,姓過。上海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去英國多年以後,成了英資老闆。他回到上海開面包房,聯絡過去的老朋友、老同學,於是,那些當年留在上海沒有離開,現在大多已經退休的老工程師、老教師、老職員、老翻譯、老會計師就把自己每星期三次的咖啡聚會從對面的靜安賓館遷過來。一個星期總有幾天,早上到麵包房去買早點的人,可以看到店堂靠裡的那些圓桌子被團在一起,二十個左右的老人圍在一起聊天,桌上有紅茶或者咖啡,還有兩片吐司,烤得脆了邊,黃油化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