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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野地後,我再沒見過和那隻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十一、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裡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裡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乾沒幹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乾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伸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剩下的事情(9)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麼,我們幹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剷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裡,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鍁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裡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樑中,幾隻蛀蟲正悄悄幹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棵木樑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沖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牆基裡,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裡,大螻蟻在牆裡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裡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裡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裡。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跡,幾乎是不可能。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功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恆,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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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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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村莊都用一條土路與外面世界保持著坑坑窪窪的單線聯絡,其餘的路只通向自己。
每個村莊都很孤獨。
他們把路走成這個樣子,他們想咋走就咋走。咋走也走不到哪裡。人的去處也是一隻雞、一頭驢、一隻山羊的去處。這條土路上沒有先行者,誰走到最後誰就是幸福的。誰也走不到最後。
磨掉多少代生靈路上才能起一層薄薄的溏土。人的影子一晃就不見了,生命像根沒咋用便短得抓不住的鉛筆。這些總能走到頭的路,讓人的一輩子變得多麼狹促而具體。
走上這條路你就馬上明白——你來到一個地方了。這些地方在一輩子裡等著,你來不來它都不會在乎的。
—個早晨你看見路旁的樹綠了,一個早晨葉子黃落。又一個早晨你沒有抬頭——你感到季節的分量了。
人四處奔走時季節經過了村莊。
季節不是從路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