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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一見,留下的最後紀念,真正是“今當遠行,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現在,堂屋裡寂靜無聲。昏黃的燭光下,易君恕雙膝跪在案前,兩眼定定地望著前面,像是在默默地禱告。
栓子急急忙忙地跑進來,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看見易君恕,叫道:“大少爺!”
易君恕知道是栓子來了,卻沒有言語。
“大少爺,”栓子湊到他跟前,問,“您這是……”
易君恕仍然沒有回答他,只是轉臉朝著右首的隔扇,輕輕地嘆了口氣。
栓子莫名其妙,便繞過隔扇,朝東間老太太的臥房走去。
東間裡,老太太腿上蓋著一條夾被,半躺在那張陳舊的雕花棚架床上,閉著眼睛。據說,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極其端莊秀美,膚色細白如象牙色,如今雖然年逾花甲,長年臥病,瘦骨嶙峋,也仍然不失莊嚴。老太太的床前,跪著易君恕的妻子。她的孃家姓謝,名叫安如,嫁到易府來,這個名字就不常用了,老太太高興的時候叫她“孩子”,不高興的時候喊一聲“東屋裡”就表示要召見她;栓子和杏枝稱她“少奶奶”,只有大少爺一個人叫她“安如”。現在,少奶奶也像大少爺似地,直直地跪在磚地上,腹部顯出一個微微隆起的拱形。少奶奶正懷著孩子呢,栓子聽杏校說,到秋天老太太就該抱孫子了。今兒是怎麼了?連少奶奶挺重的身子也在這兒罰跪?
安如聽見外屋的說話聲,側過頭來望了一眼,正趕上栓子往東間裡走過來,兩人打了個照面。栓子看見她那滿腮的淚痕。
“少奶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栓子問。
安如沒應聲,只用那淚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婆婆。
栓子左手裡還託著他那一包豌豆黃兒,右手往地下一戳,打了個千兒:“老太太,栓子給您請安!”
“噢,是栓子啊?”老太太眼皮微微翻了翻,慢條斯理地說。
“您身子骨兒本來就不硬朗,得愛惜自個兒,遇事往開處想,大少爺跟少奶奶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擔待。這地下齁硬的,齁涼的,他們都是金枝玉葉,老跪著可不是個事兒,要罰您就罰我得了!”栓子模樣長得糙,可是嘴巧,就像天橋說相聲的,張口就是一大套。
“咳,你不招不惹,我罰你幹什麼?”老太太說。
“說得是啊,”栓子等的就是這句話,趕緊接茬兒說,“罰也要罰個明白,您倒是告訴我,大少爺和少奶奶,堂屋跪著一位,裡屋跪著一位,倒是因為什麼?”
“栓子,”老太太沒有回答,卻反問他,“你說,人長著兩條腿,是幹嗎使的?”
栓子聽得發愣,說:“腿?走路的!”
老太太猛地睜開眼:“不是還能下跪嘛!”
栓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看看身旁的少奶奶,再探頭瞧瞧外間的大少爺,難道說,老太太罰他們兩人下跪,就是因為要證明人長著兩條腿不光能走路,還能下跪?
老太太這才說:“人生在世,頂天立地,這兩條腿,只可跪天地君親師,除此之外,是不能輕易彎一彎的,‘男兒膝下有黃金’,懂不懂?可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倒去給李鴻章下跪!李鴻章是什麼人?賣國賊!甲午年那一場大仗,咱大清國有二十多艘鐵艦,比小鬼子不在以下,本來咱們能打贏,可是他李鴻章畏敵如虎,貽誤戰機,見死不救,北洋水師毀在他的手裡,我的丈夫死在他的手裡,他是我們易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家仇未報,易家的子孫反而給仇人下跪,實在是辱沒祖先!”
隔扇外面,傳來易君恕的聲音:“娘,家仇再大,也比不上國仇,我是怕李鴻章再把國土拱手讓人……”
“李鴻章肯聽你的?當年康有為帶頭‘公車上書’,一千三百名舉子泣血呼號,也沒能阻止他把臺灣割讓給日本,北洋水師全軍將士的血都白流了!”老太太說著,動了感情,湧出兩行熱淚,在那象牙色的臉腮上緩緩地墜落。
栓子這才算弄明白了這孃兒仁今兒唱的這是怎麼一出。當年老太爺死就死在愛這個大清國土,現而今易府都這模樣兒了,怎麼還是張口閉口國家大事啊?咱一個平頭百姓,管得了嗎?今兒晚半晌兒碰見大少爺,瞧他那一腦門子官司,原來是打李鴻章那兒來!咳,您一不為吃,二不為喝,替國家擔憂,給宰相磕頭,實在迂腐得可悲可嘆!老太太再因為這事兒責罰兒子,還搭上兒媳婦替兒子求情,跟著陪跪,就更不值了!大清國的皇上恐怕連想都想不到,菜市口旁邊的小衚衕裡還有這麼一家子滿門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