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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一人有闢謠資格,但如果發表文章,最多隻是爭得人們的將信將疑。打官司,一個官司一拖幾年,那麼多謠言,夠打大半輩子的了。
我很快決定完全不理,後來乾脆不讀一切報刊,不聽報警電話,圖一個耳根清靜,但腦子裡一直有一種有關謠言的思辨揮之不去,逼迫我對它作出研究。形貌卑瑣的它,究竟有什麼法道,弄得我們焦灼不安、毫無辦法?
於是,我開始了對謠言的研究。
沒想到,越研究,越變得神定氣閒。
所謂研究,首先是一種凌空鳥瞰。這一鳥瞰不要緊,目光一下落到了古希臘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中國先秦諸子那裡,原來兩千多年前這些麻袍飄飄的智者已經在為謠言大費腦筋了。一代代下來,謠言研究漸次被納人人性論領域、心理學領域、歷史學領域,一旦納入,這些領域都因挖掘到了人人都能體驗的精神暗窖而頓顯豐盈。
研究的目光必須掃及世俗情緒之外的領域。世俗情緒總是憎惡謠言的,研究者說,且慢,先看看大範圍裡的謠言。即便把謠言貶縮為謊言,在謊言中再縮小到故意的說謊,也不全是邪惡的。
細想起來確實如此。藝術虛構也是一種故意的謊言,一位古代歐洲學者甚至說,戲劇就是把謊說圓了的藝術,觀眾樂於受騙。一位近代學者補充道,那是一種不具有現實傷害性的謊言,但也有人反駁,完全沒有現實傷害性何來社會批判力?
軍事上的謊言世所公認,“兵不厭詐”。
在其他職業中,例如醫生和教師有時也要對病人和學生說一些仁慈或美麗的謊言。
即便在政治上,柏拉圖說某些統治者為了使公民更關切城邦的命運,也會傳播一些杜撰的概念,無可厚非。至於民眾間的政治謠傳,國際上很多學者指出,至少有一部分,是對權威性的一種異議方式,是對不透明的一種透明欲求。有時,謠傳比公告更真實。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結果,終於有人得出了一個結論:說“我從不說謊言”本身就是一個大謊言。日本當代心理學家相場均先生甚至說,謠言在本質上是人類的一種遊戲,一種心理傳遞和話語傳遞的遊戲;如果人類社會中完全沒有謊言和謠言,世間將會因為病態的合理主義而毫無生趣。
不管是否同意這一論斷,“病態的合理主義”確實是我們這些文人的一大毛病。處處合理,何謂生活?沒有蕪淖,何謂大地?沒有謠言,何謂真實?
但是,明白了這些,並不是可以放縱謠言。只有瞭解了謠言的整體形態,我們才能劃定一個包圍圈步步進逼。包圍什麼?包圍那些禍及人性人道、危及人類尊嚴的謠言。
只有認清人類在精神領域的坑坑窪窪,我們才能細心地四處探測。探測什麼?探測那些足以讓善良的人們傷殘或遭滅頂之災的精神陷阱。
因此,真正的人文研究似乎不露喜怒之色,其最終結果仍與人間道義有關。連那位認為世間沒有謠言便毫無生趣的相場均先生最後也指出,謠言的主要結果是使許多人做了壞事,它久而久之會與犯罪結合在一起。我們無法消滅世間犯罪,卻總要發現犯罪、控制犯罪、審判犯罪、懲處犯罪。
那麼,下面所說的謠言,就是進入我們包圍圈的那一種了,不妨簡稱之為日常生活中的惡性謠。
造謠的人們
謠言的生命可分作造謠和傳謠兩段。我們先說造謠。
即使惡性謠言的製造,在最初也可分為惡意明顯和惡意不明顯兩種。這兩種造謠方式哪一種更讓人頭痛?乍一看是前者,實際上是後者。
前者當然是可恨的,由惡意產生惡果,而且又把惡意藏匿在造謠中,能不可恨嗎?但這種造謠畢竟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可尋,起點和終點比較明確,冤有頭債有主,要打官司也可找到被告。因此,這是一種可懲處的造謠,一種可能激起公憤的造謠。
相比之下,後者就麻煩得多了。由於惡意不明顯,起點就模糊;居然產生惡果,因果關係就混亂了。這中間也不排斥誤會的可能,但由誤會而發展成惡性謠言,一定包含著非誤會的因素。當惡果產生以後常能聽到一疊聲的解釋,“誤會,誤會,真是誤會”,這當然是遁詞,結果誰都遁掉了,細查起來確實也沒有一個人該負直接責任。於是我們看到:一群凡人,甚至一個好人,在不經意間釀就了惡,這種惡,人人都有可能參與,人人都有可能被害,既不知如何懲處,更不知如何防範,這樣的造謠機制,實在可怖。
因此,更值得探究的是這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