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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來。姑母家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
矮矮的白石卍字闌干,闌干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裡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落落兩個花床,種著纖麗的英國玫瑰,都是佈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形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的邊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地下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
葛薇龍在玻璃門裡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髮。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淨的面板,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面板。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稀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裡的孃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託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聽裡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孃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鬅頭。薇龍肚裡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弔,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僕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嘔人也嘔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裡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罷。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孃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半天不作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罷,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