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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一眼範承謨,緩緩說道:“朕今日召你來,是要你代朕草詔。”
範承謨鬆了一口氣,心想:“這又何必在夜裡宣召,莫非東南軍情有變?”倭赫捧來一方端硯,磨就一池現成的墨汁。範承謨運足了氣,濡墨提筆在手,靜待順治開口。
順治呷了一口茶,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口裡說道:“朕以德薄能鮮之身入繼大統,至今已十八年了。自親政以來,無論用人行政,綱紀法度,比起太祖太宗,實在差得很遠。一統天下之後,一天天被漢人牽著鼻子走,以致國運不臻,民生多艱,這是朕的第一罪。”
聽到這裡,範承謨惶恐地站了起來,忘形之間,筆上的墨汁淋得滿袖皆是。他忽然覺得失禮,又急忙跪下啟奏:“皇上衝齡踐祚,外息狼煙,內靖奸權,入關定鼎,掩有華夏,建萬世不拔之基業。偶有不治,皆因海內粗定,不及休養之故。聖上此言,臣不敢書!”
“起來吧!”順治淡淡地說:“你寫!”
他的鎮靜使範承謨感到一陣恐懼,便驚惶地起身歸座,定了定神,寫道:“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綱紀法度,用人行政,不能抑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順治接著說:“先帝大行時,朕不過六齡頑童,沒有為他老人家盡過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兒侍奉皇太后,補一補這點遺憾───”他哽咽住了,從榻上拽下一方絲絹帕,拭了一下眼睛,“現在,朕要長違膝下,反使皇太后為朕悲傷……”說到這裡,兩行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範承謨愈聽愈驚,神色大變,離席伏地,砰砰連連叩頭,奏道:“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寧死不敢奉詔。”說完又是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順治皇帝很理解範承謨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歲,說出這樣的話,莫說範承謨不敢寫,放在幾個月前,他自己是連想也不曾想過的。但現在既要出世離塵,那就要斬斷一切情緣,說話不能留一點餘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定了定心說:“範先生,如果今夜這般拘君臣常禮,這篇詔書到天明也寫不出來。起來!朕實話告訴你,這是朕的'遺詔',朕已決意棄世出家了!”
範承謨心頭一震:“從三皇到五帝,哪有這樣的事!這滿人真的個個都是情種!乃叔多爾袞攝政總攬朝綱,只因與太后有青梅竹馬之好,便不肯篡位奪基。這十幾年,又冒出一位要去當和尚的!”心裡這樣想,口裡卻說:“棄九五,如棄敝屣,原是古之賢皇不得已之舉,解嘲之言。今四海歸心,萬民和諧,聖上有何不了之不,欲輕棄萬乘之尊,蹈不測之地?”
順治見他一味勸諫,說的又是聽爛了的老一套,心裡煩躁,斷喝一聲:“朕意之決,爾不必多言!”
範承謨想了想,又道:“聖上對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貴妃,死贈皇后,很對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
“住口,“順治冷笑一聲,“人各有志,這是你管的事嗎?”
“非臣多事,臣草此詔,必為皇太后知曉。臣雖萬死豈能辭其咎?故犯顏直陳──”
話猶未完,只聽“啪”的一聲,順治折案大怒:“你怕皇太后殺你,這自有朕來作主!你不奉詔,難道朕就不能殺你嗎?!”
範承謨要的就是這句話,他戰戰兢兢爬起來,坐回几旁,心一橫,接著寫道:“皇考殯天,朕止六歲,不能服衰行三年喪,終天抱憾。惟侍皇太后順志承顏,且冀萬年之後庶儘子職,少抒前憾。今永違膝下,反上謹聖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接下去就比較順利了,順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談。他談到自己對滿族灑貴不能重加信任,對一些漢官則動輒恩賞;談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虛己納諫,對賢臣知其善而不能親近,對小人則明其非而不能黜退;談到設立十三衙門,委任宦官,說那簡直與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他歷數了自己親政以來的失政十三條,談得那樣平靜,像是數說別人的過失一樣,範承謨耳聽手寫,還要隨手潤色,一點不敢分心,只覺得頭漲得老大老大。
說到這裡,順治如釋重負地嘆息一聲:“朕知道朕的過錯是很多的,辦完之後也常常覺得後悔,但只是因循懶惰,過後並不能很好地改,以至於過錯愈積愈多。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他頹然半臥在御榻上,宮燈裡的燭淚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磚地上。忽然,自鳴鐘噹噹地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時初刻了。
範承謨知道,順治皇帝最重要的決定就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