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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蟲毒,就會眼珠青黃,十指發黑,嚼生豆不腥,含黃連不苦,吃魚會腹生活魚,吃雞會腹生活雞。在這種情況下,解毒辦法就是趕快殺一頭白牛,讓患者喝下生牛血,對滿盆牛血學三聲公雞叫。
至於滿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當然更有關係了。大雪封山時,寄命一塘火。大木無須砍斷,從門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燒完便算完事。以至這裡的火塘都直接對著大門,可減少劈柴的勞累。有一種柟木,長得很直,質地緊密,卻蟲防蟻,有微香,長至幾丈或十幾丈才撐開枝葉。古代常有采官進山,催調徭役倒伐這種樹,去給州府做宮室的楹棟,支撐官僚們生前的威風。山民們則喜歡用它打造舟船,遠遠行至辰州、嶽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邊人”拆船取材,移作它用,琢磨成花窗或妝匣。下邊人把這種樹木稱為香柟。
人們出山當然有危險。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險灘,稍不留神就會船毀排散,屍骨不存。這是第一條。碰上祭穀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頭。碰上剪徑的,可能鉤了你的車船,剮了你的錢財。這是第二條。還有些婦人,用公雞血摻和幾種毒蟲,乾製成粉,藏於指甲縫中,趁你不留意時往你茶杯中輕輕一彈,令你飲茶之後暴死於途。這叫“放蠱”。據說放蠱者由此而益壽延年,至少也要攢下一些留給來世的陰壽。當然是害怕蠱禍,此地的青壯後生一般不會輕易遠行,遠行也不敢隨便飲水,實在乾渴難忍,視潭中或井中有活魚遊動,才敢前去捧喝兩口。
有一次,兩個漢子身上衣單,去一個石洞避風雨,摸索到洞裡,發現那裡有一大堆骷髏,石壁上還有刀砍出來的一些花紋,如鳥獸,如地圖,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次放蠱的後果?
加上大嶺深坑,山路崎嶇,大樹實在不易外運,於是長了也是白長,派不上多大用場,雄姿英發地長起來,又在陽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葉腐爛,年年厚積,若有人軟軟地踏上去,腐積層就冒出幾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陰溼濃烈的酸臭,浸染著一代代山豬和野豹的嚎叫。這些叫聲總是淒厲而悠長。
村村寨寨所以都變黑了。
爸爸爸(4)
這些村寨不知來自何處。有的說來自陝西,有的說來自廣西,說不太清楚。他們的語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近指的“他”與遠指的“渠”嚴格區分,頗有點古風。人際稱呼也特別古怪,好像是很講究大團結,故意混淆遠近和親疏,於是父親被稱為“叔叔”,叔叔被稱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詞,還是人們從千家坪帶進山來的,暫時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這裡的老規矩,丙崽家那個離家遠走杳無音信的人,應該是丙崽的“叔叔”。
這當然與他沒太大關係。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罷,丙崽反正從未見過那人。就像山寨裡有些孩子一樣,丙崽無須認識父親,甚至不必從父姓。如果不是母親吐露往事,他們可能永遠不知自己的骨血與哪一個漢子有關。
但人們還是有認祖歸宗的強烈衝動。對祖先較為詳細的解釋,是古歌裡唱的。山裡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懶懶散散地串門,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臺和茶櫃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人們還往鐵絲編成的燈籃裡添塊松膏,待松膏燒得噼啪一炸,銅色火光煌煌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裡的青煙冒出來,冬天可用來取暖,夏天可用來驅蚊。棟樑壁頂都被煙火燻得黑如焦炭,渾然黑色中看不清什麼線條和界限,只有一股清冽的煙味戳鼻。要是火燒得太旺,氣流上衝,樑上一根根灰線子不斷搖晃,點點菸屑從天而降,翻舞飛騰,最後飄到人們的頭上、肩上或者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沒有鬍子,眉毛也淡,平時極*,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細,憋住鼻腔一起調,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腦門頂裡剜著,颳著,擠著,讓你一身皮肉發緊。大家緊慣了,還緊出了滿心的佩服:德龍的喉嚨真是個喉嚨呵!
他揣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進門來,嬉皮笑臉,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後,不勞多勸就會盯住木樑,捏捏喉頭,認真地開唱:
辰州縣裡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