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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隊伍,像鴨子似的一搖一晃地朝他跑過來。他邊跑,邊把步槍往背後甩,但是皮帶滑下來,槍托子碰得水壺砰砰直響。
“不認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過來的那個矮小的步兵臉上,連顴骨上都長滿了像刺蝟一樣的深灰色的硬毛。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好容易才認出他是“鉤兒”。
“你從哪兒來呀,”小酒杯“?……”
“這不是……當兵來了嘛。”
“你在哪一團?”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真沒想到……沒想到會遇上老朋友。”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緊緊地握住“鉤兒”骯髒的小手,高興、激動地笑了。“鉤兒”邁開大步,後來變成了小跑,跟在他後面走著,仰臉看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眼睛,他的兩隻蘊藏著仇恨的、間距很近的小眼睛顯得格外溫柔、溼潤。
“我們是去進攻的……你看……”
“我們也是往那兒開。”
“喂,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也是這樣。從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沒有爬出過戰壕。我既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可我為什麼要去打仗……畝馬跑有心,小兒馬卻是跟著瞎跑。”
“你還記得施托克曼嗎?我們的好寶貝,奧西普。達維多維奇呀!要是他現在能給咱們分析分析就好啦。這個人……啊?是個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準會說明白的!”“鉤兒”搖晃著小拳頭,興高采烈地叫道,刺蝟似的小臉笑得皺成一團。“我記得他!我瞭解他,比了解我爸爸還深刻。父親我倒並不放在心上……你沒有聽到他的訊息嗎?毫無音信?”
“他在西伯利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嘆了一口氣。“蹲監獄哪。”
“怎麼?”“鉤兒”又問了一聲,像翠鳥似的,在身材高大的夥伴身邊跳躍著,尖尖的耳朵豎起來。
“他在坐監牢哪。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死了。”
“鉤兒”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忽而向後看看連隊排隊的地方,忽而看看伊萬。
阿列克謝耶維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個在下嘴唇下面,正當中的深窩。
“多多保重!”他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硬邦邦的手掌裡抽出自己的手,告別說。“大概,咱們再也見不到啦。”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左手摘下軍帽,彎下身子,抱住“鉤兒”於瘦的肩膀。
他們倆互相熱烈親吻,好像真是要永別了,“鉤兒”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突然,他慌張起來,腦袋縮排肩膀裡,這樣一來,軍大衣的灰領於上就只看見有兩隻扎煞著的、深紅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著背,雖然在平地上,卻跌跌撞撞。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又從隊伍裡竄出來,顫抖地喊道:“喂,小老弟,親人哪!你過去可是個狠心腸的人……記得嗎?你過去可是個硬漢子……啊?”
“鉤兒”扭過淚痕縱橫、顯得蒼老的臉,叫了一聲,用拳頭捶著從敞開的大衣和襤樓的襯衫領子裡面露出來的、瘦骨磷磷的黝黑的胸膛。
“過去是啊!過去是個硬漢子,可現在叫他們糟踏壞啦!……灰馬給累垮啦!
他還嚷了幾句別的話,但是連隊已經轉迸另一條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就看不見他了。
“這不是”鉤兒“嗎?”從後面走過來的普羅霍爾。沙米利問他說。
“他是個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嘴唇哆嗦著,撫弄著肩上的步槍揹帶,悶聲回答說。
隊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斷遇到傷兵。起初是一個一個的,後來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群的。幾輛裝滿了重傷號的大板車慢悠悠地晃著。拉車的老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度開肉綻,露出了沾著一點兒皮毛的骨頭。馬吃力地拖著四輪車,呼哧呼哧地喘著,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腦袋幾乎要擦著地了。有時候,一匹驟馬停下來,有氣無力地鼓動著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於瘦弱而顯得特大的腦袋。鞭子的抽打又強使它離開原地,於是它先向這邊一晃,又向那邊一晃,離開原地向前走了。傷兵們抓著車廂三面的木杆,跟車走著。
“你們是哪一部分的?”連長挑了個面貌和氣的人問道。
“土耳其斯坦軍團第三師。”
“今天受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