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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山崗的街道上,幾乎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哥薩克們躺在穀倉裡、板棚簷下、籬笆邊和牛花的黃色陰涼裡睡覺。沒有卸鞍子的戰馬擁擠著站在籬笆旁邊,已經被暑熱和睏倦折磨得無精打采。有個哥薩克騎馬走了過去,懶洋洋地把鞭子只舉到跟馬背一般平。於是街道又重歸寂靜——靜得像草原上的已被遺忘的大道,而街道上那些漆成綠色的大炮、被行軍和驕陽折磨得疲憊不堪、正在熟睡的人們,顯得那麼偶然,那麼多餘;葛利高裡無聊得要命,本想回自己的住處,但是街上來了三個騎馬的別的連的哥薩克。他們趕來一小群赤衛軍俘虜一炮兵們立刻忙亂起來,站起身,拍著軍便服和褲子上的塵上。軍官們也站起來了。鄰近的院子裡有人興高采烈地大喊:“夥計們,押俘虜來啦!……我胡說?
聖母作證!“
睡眼惺忪的哥薩克們急忙從各家院子裡跑出來,俘虜走近了——八個渾身是汗臭、塵土的年輕小夥子,他們立即被團團地圍了起來“在哪兒捉到的?”炮兵連連長用冷漠的好奇目光打量著俘虜。問。
一個押送的哥薩克繪聲繪色地吹噓說:“這些好漢!我們是在村邊的向日葵地裡捉到他們的。這些傢伙簡直就像鵪鎢躲老鷹似的藏在那兒。我們在馬上發現了他們,就把他們趕了出來!打死了一個……”
赤衛軍嚇得擠成一團。顯然,他們害怕遭到殺害。目光絕望地在哥薩克們的臉上打轉兒,只有一個,從外表上看,年紀比較大一些,顴骨很高,臉被太陽曬成了棕色,穿著一件油汙的軍便服,打著爛成條條的裹腿,微斜的眼睛越過圍觀人們的頭頂,蔑視地看著遠處,緊閉著血跡斑斑的、打破的嘴唇。他身材短粗,寬肩膀。
像馬鬃似的黑硬的捲髮上,扣著一頂扁平的綠軍帽,軍帽上有帽徽痕跡,大概還是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留下來的、他稍息站著,用指甲上沾著於血的大粗手指頭摸著敞開的襯衣領子和長著黑色硬毛的尖喉結。表面上,他彷彿若無其事,但是那隻稍息站著,裹腿纏到膝蓋,下面捆著包腳布,粗得難看的腿卻在打寒戰似地哆嗦不止。
其餘的人都臉色蒼白,不成模樣,只有這個赤衛軍健壯的肩膀和堅毅的韃靼人的臉龐,引人注目。也許就是這個原因,炮兵連連長才盤問起他來:“你是什麼人!”
這個紅軍的那雙像無煙煤塊一樣的小黑眼睛有了生氣,而且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巧妙地變得精神起來。
“我是紅軍。俄羅斯人。”
“什麼地方人?”
“平茲人。”
“是志願兵嗎,混蛋東西?”
“不是。我是舊軍隊的上士。從一九一七年就落到了紅軍裡,直到今天……”
一個押送的哥薩克插話說:“他向我們開槍射擊,鬼東西!”
“開槍了嗎?”大尉難看地皺起眉頭,注意到站在對面的葛利高裡的眼神,就用眼睛瞪著俘虜說。“好傢伙!……開槍了嗎,啊?怎麼,你沒有想到會被俘虜吧?
如果現在就為這個把你槍斃,怎麼樣?“
“我是想還擊。”紅軍那打破的嘴唇上露出遺憾的笑容。
“真是個壞傢伙!為什麼不抵抗到底呀?”
“子彈打光啦。”
“啊——啊——啊……”大尉的眼神變得冷酷無情,然而還是帶著掩飾不住的滿意神色把這個紅軍士兵打量了一番。“你們這些狗崽子是從哪兒來的呀?”他用又變得快活的眼睛打量著其餘的紅軍俘虜,完全換了一種腔調問。
“俺們是被徵召來的,老爺!俺們是薩拉托夫人……是巴拉紹夫人……”一個身材高大、脖子細長的小夥子傷心地訴苦說,不住氣地眨著眼睛,搔著棕紅的頭髮。
葛利高裡懷著痛苦的好奇心情打量著這些穿著保護色軍裝的年輕小夥子,打量著他們那純樸的農民臉相和難看的步兵打扮。只有那個高顴骨的小夥子在他心裡引起了敵對情緒。他用嘲笑、兇狠的日吻問這個小夥子說:“你為啥這麼坦白承認呢?
大概你在他們那兒指揮一個連吧?是連長?共產黨員?你說,子彈打光了,是嗎?
要是我們如今就為了這個用馬刀把你砍了——你怎麼說呢?“
紅軍對俘虜翕動著被槍托子打扁的鼻孔,比剛才更勇敢地說:“我坦白地承認並不是為了逞強。為什麼要騙人呢?既然是開過槍——那就坦自承認……我說得對吧?至於說……你們處死我吧。我本來就沒有指望你們……”他又笑了笑說:“會對我發什麼善心,否則你們就不成其為哥薩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