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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了。是的,他對自己是沒有一點隱瞞的:他已經在疑惑了。他想他們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為著同一個理想,同一個偉大的理想工作嗎?那麼為什麼在他們中間又有許多隔閡呢?為什麼大家不能夠把胸膛剖開彼此以誠心相見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個理想社會中的人,為什麼又不能夠互相容忍呢?

他不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

〃他們那些人都是在做夢。〃他氣憤地自語說。

〃我說大家都是利己主義者。〃這許久不說話的吳仁民突然大聲說了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裡的疑問似的。

〃利己主義者。這是什麼一個名詞。〃高志元像受了針刺似的,驚叫道。〃我不能夠承認。我們裡面並沒有一個利己主義者。〃

〃那麼你說誰都會像梅曉若那樣把自己的最後一塊麵包分給別人嗎?〃吳仁民猝然這樣反問道。〃老實說,在我們裡面並沒有一個利他主義者。李劍虹只是一個斯多噶派,而張小川呢,你聽他今天在席上說了些什麼話。他好像忘記了從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記了從前拋棄學生生活到印刷工廠學習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國販了洋八股回來了。你們天天說辦刊物,印全集,埋頭讀書。現在你應該明白了書本的影響罷。我說現在還需要一個秦始皇出來把全世界的書燒個乾淨,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說到這裡忽然閉了嘴。過了一刻他又改變了語調,含糊地自語道:〃下垂的黑髮,細長的背影,悽哀的面貌。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不,不能夠,不是她。那麼是誰呢?面貌這樣熟。……不,不能夠是她。她不會到這裡來。〃

〃她,她是誰?〃高志元驚奇地問。

〃她,她不會再來了,〃吳仁民點著頭說。這時候有一對年輕的男女迎面走來,很快地就過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聲音。這是兩個俄國人。接著一陣風把路旁的梧桐樹葉吹得響。天空中嵌著星的網,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會再來了。〃吳仁民迷惘似地說。

〃你指的是哪個?〃

〃那個幻影,那個美麗的幻影,〃吳仁民留戀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亂髮。

〃什麼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溫和地說。〃仁民,我說你不應該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會誤事。蔡維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會寫了。你不是答應他明天有嗎?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裡這樣寂寞,你還要提起文章?〃吳仁民十分激動地說。〃志元,告訴我,我真像他們批評的那樣,沒有希望嗎?……啊,不要提他們。我在什麼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訴我。〃

高志元還沒有開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吳仁民抓住了。吳仁民狂熱地說:〃不要向我說什麼嚴肅的話,什麼道德的理論。

我不要聽。我是個無道德的人……我所說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說過玉雯的事情嗎?……是的,是玉雯,〃說到這裡他就閉了口不再作聲了。只是那隻手還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戰抖。

高志元望著吳仁民,心裡非常痛苦。他說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這個朋友。但是他忍不住問自己道:〃難道仁民就這樣被熱情摧殘下去嗎?難道這個人就這樣完了嗎?〃他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吳仁民走著。他的肚皮忽然隱隱地痛起來。

〃自殺,〃好像有一個人在他的耳邊大聲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沒有了。肚痛是他的一個致命傷。這證明他的身體已經殘廢,不能夠經歷艱苦的、巨大的鬥爭了。他呻吟似地說:〃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氣就要變了。恐怕不久就會下雨。我們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氣有什麼關係?〃吳仁民大聲問。

〃我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有一次患重病幾乎死去。後來病好,近兩三年來就得了這個毛病,只要天氣一變,我的肚皮就會痛。只要天氣一變,不管是由冷變熱,由熱變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來。有時候痛得很久,要買八卦丹來吃才可以暫時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個活的氣象表了。〃吳仁民大聲笑道,過後又改變了聲調問:〃你沒有找醫生看過嗎?〃

〃看是看過的,〃高志元苦惱地說。〃醫生說這種病是沒法醫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厲害了,找一個醫生打了幾針,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發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在痛得厲害的時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價錢還不貴。〃

〃八卦丹,那是熱性的藥,吃多了將來會把你活活地燒死,〃吳仁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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