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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
“我是喜歡女人,”他自己承認,有點忸怩的笑著。“老的女人不喜歡。”不必要的補上一句,她笑了。
她以為止於欣賞。她知道有很拘謹的男人也這樣,而且也往往把對方看得非常崇高,正因為有距離。不過他們不講,只偶然冒出一句,幾乎是憤怒的。
他帶荒木來過。荒木高個子,瘦長的臉,只有剃光頭與一副細黑框的圓眼鏡是典型日本人的。他去過蒙古,她非常有興趣。之雍隨即帶了張蒙古唱片來,又把他家裡的留聲機拿了來。那蒙古歌沒什麼曲調,是遠距離的呼聲,但是不像阿爾卑斯山上長呼的耍花腔。同樣單調,日本的能劇有鬼音,甕聲甕氣像甕屍案的冤魂。蒙古歌不像它們有地方性——而且地方性濃到村俗可笑的地步——只是平平的,一個年青人的喉嚨,始終聽著很遠,初民的聲音。她連聽了好幾遍,堅持把唱機唱片都還了他們。
荒木在北京住過很久,國語說得比她好。之雍告訴她他在北京隔壁鄰居有個女孩子很調皮,荒木常在院子裡隔著牆跟她鬧著玩,終於戀愛了,但是她家裡當然通不過。她結了婚,荒木也在日本訂了婚,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個女學生。戰時未婚妻到他家裡來住了一陣子,回去火車被轟炸,死了。結果他跟家裡的下女在神社結了婚。
那北京女孩子嫁的丈夫不成器,孩子又多,荒木這些年一直經常資助她,又替她介紹職業。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決定離開家,她丈夫跪下來求她,孩子們都跪下了。她正拿著鏡子梳頭髮,把鏡子一丟,嘆了口氣,叫他們起來。
九莉見過她一次,骨瘦如柴,但是並沒有病容,也不很見老,只是長期的精神與物質上的煎逼把人熬成了人乾,使人看著駭然。看得出本來是稚氣的臉,清麗白皙,額部像幼童似的圓圓的突出,長挑身材,燙髮,北派滾邊織錦緞長袖旗袍,領口瘦得大出一圈。她跟荒木說說笑笑很輕鬆,但是兩人聲調底下都有一種溫存。
“她對荒木像老姐姐一樣,要說他的。”之雍後來說。
九莉相信這種古東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過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淒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
“我倒很喜歡中學教員的生活。”他說過。
報社宿舍裡的生活,她想有點像單身的教員宿舍。他喜歡教書。總有學生崇拜他,有時候也有漂亮的女同事可以開開玩笑。不過教員因為職位關係,種種地方受約束。但是與小康小姐也只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他也的確是忙累,辦報外又創辦一個文藝月刊,除了少數轉載,一個雜誌全是他一個人化名寫的。
她信上常問候小康小姐。他也不短提起她,引她的話,像新做父母的人轉述小孩的妙語。九莉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面的精神生活對於他多重要。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
她夢見手擱在一棵棕櫚樹上,突出一環一環的淡灰色樹幹非常長。沿著欹斜的樹身一路望過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陽光裡白茫茫的,睜不開眼睛。這夢一望而知是弗洛依德式的,與性有關。她沒想到也是一種願望,棕櫚沒有樹枝。
秋天之雍回上海來,打電話來說:“喂,我回來了。”聽見他的聲音,她突然一陣輕微的眩暈,安定了下來,像是往後一倒,靠在牆上,其實站在那裡一動也沒動。
中秋節剛過了兩天。
“邵之雍回來了。”她告訴楚娣。
楚娣笑道:“跟太太過了節才來。”
九莉只笑笑。她根本沒想到他先回南京去了一趟。她又不過節,而且明天是她生日。她小時候總鬧不清楚,以為她的生日就是中秋節。
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這次她拿著覺得有點不對。顯然他不相信她說的還她母親的錢的話,以為不過是個藉口。上次的錢買了金子保值,但是到時候知道夠不夠?將來的幣制當然又要換過,幾翻就沒有了,任何政府都會這一招。還是多留一點。屢次想叫三姑替她算算二嬸到底為她花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