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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勞累的時候,我就開著車穿過平野
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許去吃海鮮,也許去龍山寺喝老人茶,也許什麼事都不做,只坐在
老河口上看夕陽慢慢地沉落。我在這種短暫的悠閒中清潔自己逐漸被汙染的心靈。
有一次在淡水,看著火紅的夕陽消失以後,我就沿著河口的堤防緩慢地散步,竟意
外地在轉角的地方看到一個賣海鮮的小攤子,攤子上的魚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鮮的光澤,
卻在攤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幾只生猛的螃蟹,正軋軋軋地走動,嘴裡還冒著氣泡。
那些螃蟹長得十分奇特,灰色斑點的身軀,暗紅色的足,比一般市場上的蟹小一號,
最奇怪的是它的鉗,右邊一隻鉗幾乎小到沒有,左邊的一隻卻巨大無朋,幾乎和它的身
軀一樣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花了一百元買了二十四隻螃蟹(便宜得不像話)。回到家後
它們還是活生生地在水池裡亂走。
夜深了,我想到這些海里生長的動物在陸地上是無法生存的,正好家裡又存了一罐
陳年大麴,我便把大麴酒倒在鍋子裡,把買來的大腳蟹全喂成東倒西歪的“醉蟹”,一
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時,剖開後才發現大腳蟹只是一具空殼,裡面充滿了酒,卻沒有一點
肉;正詫異的時候,有幾個朋友夜訪,要來煮酒論藝,其中一位見多識廣的朋友看到桌
上還沒有“吃完”的蟹驚叫起來:“唉呀!人怎麼把這種蟹拿來吃?”
“這蟹有毒嗎?”我被嚇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這蟹根本沒有肉,不應該吃的。”
朋友侃侃談起那些蟹的來龍去脈,他說那種蟹叫“琴手蟹”,生長在淡水河口,由
於它的鉗一大一小相差懸殊,正如同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把吉他一樣——經他一說,桌上
的蟹一剎那間就美了不少。他說:“古人說焚琴煮鶴是罪過的,你把琴手蟹拿來做醉蟹,
真是罪過。”
“琴手蟹還有一個名字”,他說得意猶未盡,“叫做‘招潮蟹’,因為它的鉗一大
一小,當它的大鉗舉起來的時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邊,它時常舉著大鉗面對潮水,就
好像潮水是它招來的一樣,所以海邊的人都叫它‘招潮蟹’,傳說沒有招潮蟹,潮水就
不來了。”
經他這樣一說,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潮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這位可愛的朋友順便告誡了一番吃經,他說凡物有三種不能吃說:一是仙風道骨的,
像鶴、像鴛鴦、像天堂鳥都不可食;二是豔麗無方的,像波斯貓,像毒蕈,像初開的玫
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稱超絕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來香也不可食。凡
吃了這幾種都是辜負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說得一座皆驚,酒興全被嚇得魂飛魄散,他說:“這裡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風道
骨的動植物,是用來讓我們沉思的;豔麗無方的動植物是用來觀賞的;名稱超絕的動植
物是用來激發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這些功能,它的肉就絕不會好吃,也吃不
出個道理來。”
“我們再往深一層去想,凡是無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標準來衡量,像友誼、愛
情、名譽、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價值來加以論斷,如果要用有形來買無形,
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辯,說得頭頭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趕緊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這一番說詞卻使我多年來在文化藝術思索的瓶頸豁然貫通,文化的推動靠的是懷抱,
不是金錢,藝術的發展靠的是熱情,不是價目,然而在工商社會里彷彿什麼都被倒錯了。
沒想到一百元買來的“琴手蟹”(為這三個字好像那蟹正撥著一把琴,傳來叮叮噹
當的樂聲)惹來這麼多的麻煩,今夜重讀“金剛經”,讀到“一切眾生,皆能佛性,本
來不生,本來不滅,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時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來,也許在迷與悟之
間,只吃了一隻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墮落,一直往下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