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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春季裡的炎熱的時節。林中的樹木長滿了葉子,路上的灰塵四揚,熱氣逼人,經過有水的地方,禁不住想沐浴一番。
安德烈公爵在沿著花園的林蔭道駛近奧特拉德諾耶村羅斯托夫家的寓所時,覺得不高興,憂心忡忡,想到他應該向首席貴族問清一些事情。他從右邊樹林中聽見婦人愉快的喊聲,看見擋住他的馬車的一群飛奔而來的姑娘。一個苗條的、苗條得出奇的、黑頭髮、黑眼睛、穿著一身黃色印花布連衣裙的姑娘領頭向四輪馬車近旁跑來,她頭上裹著一條白手絹,手絹下面露出一綹綹梳平的頭髮。這個姑娘大聲說了什麼話,但是當她認出那個陌生人的時候,她沒有仔細打量,就哈哈大笑地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因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日子是如此美妙,太陽是如此燦爛,四周的一切是如此歡騰;而這個苗條的漂亮的姑娘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他的單獨的,想必是愚昧的、然而是快活的幸福的生活,使她感到心滿意足,無比幸福。“她因為什麼如此地心歡?她在想什麼?她沒有想到軍事條令,沒有想到梁贊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什麼?她為什麼感到幸福?”安德烈公爵情不自禁地懷著好奇的心情問自己。
一八○九年,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像從前一樣,還住在奧特拉德諾耶,差不多接待了全省的客人,請他們打獵,看戲,出席宴會,聽樂師演奏。安德烈公爵像每個新客一樣,使他覺得很高興,他幾乎很費勁地才把他留下來住宿。
在那寂寞無聊的白晝,二位年長的主人和一些城裡的貴賓接待安德烈公爵,適逢臨近命名日,老伯爵的住宅中擠滿了城裡的貴賓。博爾孔斯基一連有幾回盯住娜塔莎,不知為什麼她開心地笑,在另一半青年之間娛樂消遣,他一直在詢問自己:“她思忖什麼?為什麼她如此心歡?”
晚上他獨自一人留在新住處,久久地不能入睡。他閱讀書籍,讀了一陣子以後吹熄蠟燭,又把它點亮。房裡的百葉窗從裡面關上了,十分悶熱。他埋怨這個愚蠢的老頭(他這樣稱呼羅斯托夫),因為這個老頭把他耽擱了,要他相信,城裡所必需的公文還沒有送到,他也埋怨自己不該留下來。
安德烈公爵站起來,走到窗前,開啟窗子,他一開啟百葉窗,月光就闖到房裡來,好像它老早呆在窗邊等待一般。他開啟窗子。夜裡很冷,靜謐而明亮。緊靠著窗前有一排已經修剪的樹木,一邊呈露暗黑色,另一邊閃耀著銀光。這些樹木下面生長著一種多汁的、潮溼的、蓊鬱的、有的葉子和細枝呈現銀白色的植物。在距離更遠的黑色的樹木後面,有一個被露水映照得閃閃發亮的屋頂,右面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樹幹和樹枝白得耀眼的大樹,一輪將近渾圓的皓月懸掛在大樹的上方,懸掛在明朗的、幾乎看不見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撐著窗臺,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間在中層,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層,他們還沒有睡覺。他從上方聽見婦人的說話聲。
“只要再來一回。”從上方傳來一個婦人的語聲,安德烈公爵即刻識出了這個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麼時候才睡覺?”可以聽見另一個人回答的聲音。
“我不睡,沒法睡著,我該怎麼辦!喂,最後一次……”
兩個婦人拉開嗓門唱了一個樂句——一首歌的尾聲。
“啊,真是妙極了!得啦,現在睡覺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著。”可以聽見靠近視窗的頭一個人回答的聲音。顯然她把身子完全探出視窗了,因為可以聽見她的連衣裙的窸窣聲,甚至可以聽見她呼吸的聲音。一切都寂然無聲,滯然不動,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陰影一樣。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動彈,想不暴露他的偶然的出現。
“索尼婭!索尼婭!”又聽見頭一個人的說話聲,“喂,怎麼可以睡呀!你看看,多麼迷人啊!嗬,多麼迷人啊!索尼婭,讓你醒過來吧。”她幾乎帶著哭泣的嗓音說,“要曉得,從來從來都沒有這樣迷人的夜晚。”
索尼婭不樂意地回答了什麼話。
“不過,你瞧瞧,多麼迷人的月光!……嗬,多麼迷人啊!你到這兒來吧。親愛的,心肝,你到這兒來,喂,你看見嗎?你最好這樣蹲下來,你最好這樣托住自己的膝蓋,託緊一點兒,儘量託緊一點兒,要鼓足力氣,才會飛起來。瞧,就這樣吧!”
“夠啦,你會摔倒的。”
可以聽見掙扎的響聲和索尼婭的不滿意的話語聲:
“瞧,已經一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