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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穿好了衣裳,到客廳裡去了。”索尼婭說。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只得聳聳肩膀罷了。
“伯爵夫人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簡直把我折磨壞了。你要當心,別把什麼話都講給她聽。”她把臉轉向皮埃爾說。“那裡敢罵她,她這樣可憐,這樣可憐啊!”
娜塔莎非常消瘦,面色蒼白而且嚴肅(根本不是皮埃爾所預料的那樣害羞的樣子),她站在客廳正中間。當皮埃爾在門口露面時候,她心裡慌張起來,十分明顯,她趑趄不前,向他走過去呢,還是等他走過來。
皮埃爾急忙走到她跟前。他心中想道,她會像平常一樣向他伸出手來,但是她走近跟前以後停步了,喘不過氣來,呆板地垂下一雙手,她那姿態儼如走到大廳中間來唱歌一般,但是她臉上流露著完全不同的表情。
“彼得·基裡雷奇,”她開始飛快地說,“博爾孔斯基公爵從前是您的朋友,現在他還是您的朋友,”她改正說(她彷彿覺得,這一切只是明日黃花,現在這一切不一樣了),“那時他對我說,要我來求您……”
皮埃爾望著她,不作聲地用鼻子發出呼哧呼哧的嗤聲。他直至如今還在自己心中責備她,儘量藐視她,然而他現在非常憐憫她,致使他心中沒有責備她的餘地了。
“此刻他還在這裡,告訴他……叫他饒恕……饒恕我。”她停住了,開始愈加急促地呼吸,但她並沒有哭泣。
“是的……我要對他說,”皮埃爾說,“不過……”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娜塔莎顯然擔心皮埃爾頭腦中會有那種想法。
“不,我曉得,這一切已經完了,”她連忙說。“不,這決不可能。只不過我做了危害他的惡事,這使我感到痛苦。我只有請您告訴他,我請他原諒、原諒、原諒我的一切……”她渾身顫抖起來,就在椅子上坐下。
皮埃爾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那種憐憫感已經充滿了他的心靈。
“我要對他說,我再一次地把這一切告訴他,”皮埃爾說,“但是……我希望知道一點……”
“要知道什麼?”娜塔莎的眼神在發問……
“我希望知道您是否愛過……”皮埃爾不知道怎樣稱呼阿納託利,一想到他,就滿面通紅,“您是否愛過這個壞人?”
“您不要把他叫做壞人吧,”娜塔莎說。“但是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她又哭起來。
憐憫、溫和與愛慕的感情愈益強烈地支配住皮埃爾。他聽見他的眼淚在眼鏡下面簌簌地流下,因此他希望不被人發現。
“我們不再講了,我的朋友。”皮埃爾說。
娜塔莎忽然覺得他這種柔和、溫情、誠摯的說話聲非常奇怪。
“我們不講了,我的朋友,我要把這一切說給他聽,但是我要求您一件事——認為我是個朋友。如果您需要幫助、忠告,或者只不過是需要向誰傾訴衷腸,不是目前,而是當您心中開朗的時候,您就要想想我吧。”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如果我能夠……我就會感到幸福。”皮埃爾靦腆起來。
“您甭跟我這樣說,我配不上!”娜塔莎喊道,她想從房裡走出去,但是皮埃爾握著她的手,把她攔住。他知道,他還需要向她說些什麼話。但當他說完這句話以後,他對自己說的話感到驚訝。
“不要再講了,不要再講了,您前途遠大。”他對她說。
“我的前途嗎?不遠大!我的一切都完了。”她懷著羞怯和妄自菲薄的心情說。
“一切都完了?”他重複地說。“如果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世界上的最俊美的最聰明的最優秀的人,而且是無拘無束的,我就會立刻跪下來向您求婚的。”
娜塔莎在許多天以後頭一次流出了致謝和感動的眼淚,她向皮埃爾望了一眼,便從房裡走出去了。
皮埃爾緊跟在她後面,幾乎是跑到接待室,他忍住哽在他喉嚨裡的、因深受感動和幸福而流出的眼淚,他沒有把手伸進袖筒,披上皮襖,坐上了雪橇。
“請問,現在去哪裡?”馬車伕問道。
“到哪裡去呀?”皮埃爾問問自己。“現在究竟到哪裡去呀?難道去俱樂部或者去做客?”與他所體驗到的深受感動和愛慕的情感相比照,與她最後一次透過眼淚看看他時投射出來的那種和善的、感謝的目光相比照,所有的人都顯得如此卑微、如此可憐。
“回家去。”皮埃爾說,儘管氣溫是零下十度,他仍舊敞開熊皮皮襖,露出他那寬闊的、喜悅地呼吸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