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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吞食這裡,明天吞食那裡,總有一天會把整個世界吞食掉。
杜一鳴住的也是一個大雜院,一間正房,雖然逼仄一些,但陽光燦爛。窗臺上一盆君子蘭肥厚的葉片綠油油。陳設極為簡單,巨大的雙人床之外擠滿了普通人家過日子的東西,屋子裡有一種飯菜的味道。牆上掛著一本掛曆,幾個外國美女正在海灘上搔首弄姿。從一切方面都看不出這是杜一鳴的住所。
杜一鳴回來以後,他愛人本來想在家陪他,建築工地工頭說,現在不能請假,她就不敢再說,已經幹半年了,還沒拿到一塊錢工錢,怕鬧僵了將來事情更不好辦。杜一鳴的兒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跟隨偶然結識的一個朋友來到石家莊,在一個居民小區開了一家有三張桌子的小吃店,賣油條、火燒、包子之類,生意還不錯,每個月都給家寄回幾百塊錢來。杜放也沒回來,只有杜一鳴一個人在家。
蘇北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全體員工合影中看到過杜一鳴。照片上的杜一鳴坐在夏乃尊旁邊,西裝革履,很有氣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種堅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這個人完全變成老人了。他長著一尺多長的花白鬍子,穿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窩在圈椅裡,活像巴勒斯坦極端組織哈馬斯的精神領袖亞辛。他現在必須藉助柺杖才能夠站起來。
“我知道你,”出乎意料,杜一鳴嗓音尖細,“我知道你調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了。我從你的作品推斷你。”他沒有說怎樣推斷,卻說到蘇北幾段重要經歷,說到某部作品,這也就等於推斷了蘇北。談話很快就進入到毫無間隙的狀態。
“……這代人已經沒有你們那個時候的激情了。”蘇北說,“所有人都被生存和物慾折磨著,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成為精神乞丐……”
“時代不對人要求不可能的東西,你不必為這些人在生活中所謀所求憂慮。”
“我只是感到痛苦。我總覺得在做不想做的事,每天都在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不是仍然在寫小說嗎?”
“是的,我在寫。”
“這不很好嗎?作家只有一種存在方式,那就是用筆說出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是的,”蘇北說,他停下來,思慮要不要把寫小說的痛苦講出來。“我會說出我的看法。但是,老杜,你知道嗎?我無法擺脫對自己的憐憫和憤怒,我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同時,還不斷被生存的渴望煎熬,有時候我不知道到底哪一個人是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正在把自己流放,我的精神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如果你不能反抗生活給你的沉重,你就不要反抗。”
“我不是要反抗,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反抗的。我只想儲存一塊屬於我的領地……”
“歸根結底你還是把自己看成能夠和生活抗衡的力量。蘇北,你從來不是這樣的力量。我不主張你去抗衡。你做你能做的。我知道,對於你來說,這是一個問題,你會完全看不到光亮。”
“我看不到光亮。”
“你上網嗎?”
“不,我不。”
“為什麼?”
“網上有光亮嗎?”
杜一鳴笑了,說:“我不能對你說那裡有光亮,但是我能夠對你說,在目前,那裡有可能透出光亮。”杜一鳴開啟抽屜,拿出幾頁影印文稿,遞給蘇北。“我知道你倦於在墮落的作家中間周旋,你的生活圈子越來越狹小,這對於你是很嚴重的事情。你還是應當回到人群中去,不要這樣將自己封閉。我想,人最重要的品格應當是愛,愛人,愛一切人,包括你的敵人。我們通常說的敵人真的是敵人嗎?你要是設身處地為他們想一想,你會發現他們有做那樣的事情的理由。真正的敵人是使人們做那樣的事情的原因。這原因不難找到,蘇北,你就可以找到。這幾頁東西,是另外一些人找到的,我想你會贊同。精神的飢渴只能用精神來解救,你現在需要這樣的東西。”
蘇北翻看那幾頁紙,承認他離這個世界有些太遠了。
杜一鳴問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情況,蘇北儘可能把他了解到的東西說了說,杜一鳴似乎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杜一鳴不述說自己,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他去了哪裡,他經歷了怎樣的精神生活。他回到這個讓他激憤也讓他歡樂讓他痛苦的城市,就像回到了他開始生活的地方,他只能回到這個地方。他並不因為自己的經歷而抱怨什麼人,他也不對什麼人心存感激。
“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