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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次是最棒的詩人,雖然次次具體什麼也還沒做過。次次看著艾略特的《荒原》,喜歡得不得了,他看著就尖叫起來:
“噢,你聽聽這一段哪:‘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啊,多麼棒的句子呵。”她安靜地聽他念,然後微微笑著點頭。她不怎麼懂詩,而那些句子決絕且偏執,可是她覺得,只要他喜歡,那麼一定都是好的。然而次次在朗誦完艾略特的《荒原》之後不久,就把自己弄死了。他用了一根長條圍巾,白色,軟綿綿的,倘若不是因著他的死,那圍巾看起來是多麼純潔無邪的東西。他死得突然而默無聲息,對於她,這個十幾年裡一直生活在他左右的人,他甚至也沒有任何通知。那是一個星期二,他沒有到學校上課。她下午打去電話到他家,他家只有傭人在,說都去醫院了,次次出事了。她於是趕去醫院,而她到達的時候他已經斷了呼吸。護士正推著他的擔架向醫院走廊的另一端走。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射進來,一直追著照在蓋著他的白單子上,像是如果錯過了這時,就再也不能照在他身上了。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走過去,伸出手,掀開單子,他躺在那裡,顯得十分格外地小。六月正午的陽光裡,他就像個金燦燦的嬰孩。她仍舊能夠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香味,一點也沒有腐壞的味道,真好。她想。
“小夕,你好了沒有啊?要來不及了!”蘭妮在外面大叫,並且開始敲洗手間的門。她於是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鏡子,像一盞燈一樣,她把他的臉熄滅了。然後開啟了門。
蘭妮把白色蕾絲花邊的紗制禮服遞給她。她正要進去換上,門卻又被敲響了。蘭妮代她去開門,她站在那裡發愣。來人是羅傑。她看著他走近她。羅傑看著她的時候總是笑,好像是不分晝日不看天氣不管心情的,只要是面對她,羅傑就總是掛著這樣一種寬容的笑。可是在她看來,這種缺乏節制笑多少有點哄騙小孩的意味。沒錯,他拿她當孩子,捧著她,像養一棵珍稀花草一樣把她照顧好。這是一種值得報答的恩情,所以她最終決定嫁給他。
他走向她,然而這不足十米的一小段距離竟是如此漫長。她聽到次次的聲音又無孔不入地鑽進來:
“就是他嗎?你就是要嫁給他嗎?”
“是的。”她回答。
“不可能,他和你想要的男子一點也不一樣。哦,你是瘋了嗎?跟我走吧。你怎麼可能要嫁給他呢?”次次的聲音很高,幾乎是在大叫,這令她極度不安,而她的面前卻是向她靠近的羅傑的臉,羅傑依舊面色平和笑意盈盈。
“可是他是的,他即將成為我的丈夫。”她堅定地說。
“你不會喜歡他,他看起來是多麼粗糙的男子呵,像個空洞洞的大木樁,他不會了解你的內心,他不懂得欣賞你的特別之處,他不知道你究竟好在哪裡……”
“不,他愛我,他那麼地愛我。”
“好吧,就算如此,那麼你愛他嗎?哦,親愛,你好好地問問自己,你真的愛他嗎?”他的聲音就要令她崩潰了。
“我還是決定來看看你,”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羅傑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著拿起她的手,放在他的雙手間,“我知道按照儀式,我應該在禮堂等你,可是我總是想早一點見到你,終於忍不住先來看看你。——啊,你的臉色不太好,你哪裡不舒服嗎?”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4)
“唔,沒有的,也許昨晚有些興奮和緊張,不能入睡。”她慌忙說。
“嗯,不過在我看來你一點也不需要緊張。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說。她望著他的臉,忽然覺得他是多麼天真的人。她抽回手,攥住禮服,對羅傑說:
“我進去換禮服了。”
“是的,穿上給我看看吧,我多想看看呢。”她男人說,他說話總是一副意興盎然的樣子,微笑像是用很長很長時間醃製出來的,已經滲進臉部的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然而她卻感到,一旦她回過頭去,立刻就忘掉了他的臉。
她抱著禮服進了她的臥室。她剛一關上門,次次就說:
“這是十分滑稽的婚禮,快點結束它,跟著我走。”
“不行。”她搖頭。
“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高大笨拙的熊。他一定不通音律不懂文學,他決不可能給你你想要的那些。”
“可是次次,那些對我都不再重要了。你走之後那些就對我不再重要了,我可以不看書不聽音樂,就像和從前的世界徹底隔絕了。”她苦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