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攉臘菜多是在月亮地兒裡。把捶衣服的棒槌刷淨擦乾,搬出釉色鮮亮的大肚子菜壇兒,右手握著棒槌微微下凹的把兒,左手一把一把抓起切好的臘菜往罈子裡裝。裝一層,攉瓷實,再裝一層,再攉。罈子攉滿了,切幾片銅錢大的臘菜薹兒,密密實實蓋嚴,桑皮紙矇住罈子口兒,拿根麻繩溜脖子纏緊。放幾天,一罈子臘菜由綠變黃,味道也酸了,再倒騰出來,揉上鹽重攉。冬月少菜無鹽的日子,成碟子成盤兒挖出來,金絲絲的,嘎嘣嘎嘣脆酸,就著黑窩窩頭兒,吃起來也下得利索。
其實在我看來,攉臘菜的過程遠不是這麼簡單。穀雨是什麼日子啊?小南風溜溜地踩著樹梢走,枝條疏朗,新葉婆娑,影子投在地上,投在花發祖母的身上,她下意識地咬著嘴唇,全神貫注地攉臘菜。通,通,通……節奏舒緩,一波一波震盪著無邊月色,她一定會想起點什麼。戰亂、死別、饑荒、多年孀居的清苦,都被她嚥進肚裡消化了,那雙青筋凸起的手,抬起又落下,落下的應是成熟的緘默,緘默浸泡著純樸的勞作,如同清寒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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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小時候經歷過的事情(65)
這就是我吃過的臘菜,有一種漬心潤肺的味道,那是祖母的生命氣息,是我緘默不言的祖根。
最親的那個人
她用一隻瓦罐去水塘裡打半罐清水,順便洗淨了我從麥地裡挖回來的燕麥苗兒。她把瓦灌中的水倒進鍋裡燒開,就用這水煮熟那些帶白根兒的燕麥苗兒,然後連水倒進一個瓦盆裡。我餓了,去那盆裡撈一把,搦搦水就吃。不是沒有水井,是她沒氣力去井裡打水,她是一個餓得浮腫的小腳女人。
再早的時候,我放了學,或是從地裡回來,接過她遞過來的雜麵饃,一邊吃,一邊就滾在我和她的大床上打滾兒,踢得高粱稈的界牆呼啦啦響。老藍土布褥子上面從沒鋪過床單兒,花格子的土布被子蓋到春天才拆洗。那時的我從不去別人家,別人家的屋裡有一股讓人受不了的怪味兒,我叫它“窩氣兒”,是被窩兒的“窩兒”,也是一家一戶一窩子的“窩兒”。春節走親戚,睡在別人家的床上,我就用身上脫下來的小棉襖把被頭兒嚴嚴實實地矇住,生怕吸進了人家不乾淨的“窩氣兒”。
夏末秋初,天到半下午,陽光水汪汪地灑在樹上,靜悄悄地沒有風,她就會在家門前的涼陰裡,幹些簸簸揀揀的活兒,有時候是剛摘下來的綠豆,有時候是等著上碾的穀子。她強有力的腳跟穩穩地站在地上,雙手抓牢簸箕,一上一下地簸去秕穀和草末灰塵,然後翹起簸箕舌頭兒,一邊簸,一邊旋,讓飽滿的籽粒滾到最下邊,細小的沙粒和土末兒分離出來留在簸箕舌頭上,雙手猛一抖,這些髒東西就掉落了。最後一道工序是坐在蒲團上揀坷垃,這時候,我就猴到她的背上,摟住她的脖子讓她搖。通常,她總是咬住下嘴唇哼唱好聽的謠曲,晃動身子和著節奏一下一下地搖。有時候也許是太累了,她才會抱怨一句“小彪將,你真是個鬧人精!”我在她的脖頸上叭地親上一口,她就再累也不累了。掛在她汗鹹的脖子上,我為什麼從來沒有嫌那脖子髒呢?想來想去,終有些明白:誰見過一個白毛未褪的小瓜娃子,會嫌被雨水濺滿泥點子的瓜秧瓜蔓髒呢﹖
還沒等到我嫌她髒,她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她留下了白髮蒼蒼的愛,在我還不曾失鮮失真的記憶裡,那將是屬於我的最美好的記憶。
六兒
六兒是我的同桌,小鼻子小嘴大眼睛,柳葉兒眉黑黑地擱在她那張粉白如瓷的小臉兒上,真叫好看。六兒家成分不好,富農,她媽就因為這從縣高中來到鄉下,當了我們這群孩子的“蛤蟆王”。我們的語文、算術、唱歌、畫畫,都是她一個人教,那時還不知道什麼富農、貧農,嫩豆芽子一樣的聲音齊齊地叫她“夏老師好!”方圓所近,也就六兒家種有一棵月季花。有一天,我聽見和六兒同村那個外號“浪蛇腰”的人跟在夏老師後邊,一臉壞笑地念叨:“……月月紅,月月紅,月月不紅了不成。”回家問娘是啥意思,娘說:“連這都不知道?是說她家院裡那棵花呢,月季花就是‘月月紅’。真是哩,人都落到這樣了,還種花!”
月季花朵子大,春天開第一茬花的時候,我就去野墳園裡採幾朵野玫瑰和六兒交換。其實月季花也香,特別是頭茬花半開時,淡淡的,粉粉的,滑滑潤潤撲在臉上,有股鋼藍水兒味兒。兩朵玫瑰一朵月季,插在裝滿清水的墨水瓶裡,擱在土坯支起的木排上,花色如同鋼藍水兒滴落水中,慢慢地旋出藍色的絲縷,如雲,如童心的印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