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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後,華太太和銀屏全看出來體仁在她們那兒那份兒逍遙自在,於是就盡其所能讓他稱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塊錢立刻用在裝飾房子的內部。體仁說牆上掛的一張畫兒很壞,第二天就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張西洋裸體美女的油畫,配著紅木的鏡框兒。屋裡現在有新鏡子,新臉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樣。沒人罵他,他說話,沒有人打駁回,他常常意外發現,她們倆給他準備好他平素特別愛吃的東西。房東太太說要把正房讓給銀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體仁答應把那個小地方兒裝飾得精美悅目,不過告訴她們他得把計劃延到新年以後。同時他把駕臨香巢的日子次數兒,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個禮拜不在家的時候兒,不超過一次,這樣很容易找藉口,自然引不起誰懷疑。
木蘭姐妹倆,各自心裡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沒有看見立夫為憾事。事情只是趕巧,並無特別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時常到姚家來。兩個女兒不在家,姚大爺總覺得寂寞無聊,所以立夫一來,就和立夫說話,並且要他下次再來。於是在這位老人和這位年輕人之間便產生了友情。立夫聽慣了傅先生談話,覺得和姚大爺談論此事,談論文學,很容易,很自然。說來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卻比年輕人的思想還進步。姚大爺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個噴水浴的蓮蓬頭兒,子夜練氣功之後,早晨加上一次噴水浴,別的時間的養生修煉之後,也添上噴浴一次。有時候兒,他到北京飯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時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會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對文學的批評很嚴格。立夫剛剛愛上六朝的駢體文,但是姚大爺對那種文體則表示輕視,說那是徒供裝飾而毫無實用的死文章,不過堆砌辭藻排列音韻而已。他向立夫說:“要讀桐派的文章,讀方苞、劉大櫆的文章,讀諸子的文章。”姚大爺所喜愛的哲學家,是道家莊子。莊子的文章是才華絕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讀了莊子之後,才開拓發展,這應當歸功於姚大爺的影響。後來立夫在思想上之反傳統,破壞偶像的思想,也是讀莊子的結果。立夫有時候兒覺得莊子和道家思想,對他那年輕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奧;只是感覺到莊子文章的風格華麗,譬喻富有奇趣,其詼諧滑稽,幾乎顛倒宇宙乾坤石破天驚的懷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動。
不過姚大爺的影響也具有建設性的一面。他一談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學問,他的眼睛神光閃爍。他不會一個英文字,但是他觀察了許多西方的東西。對科學的熱心是無量的。他談論聲、光、化、電等科學,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視人所記載的歷史。他說:“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對物所說的那一套。”
道教精義和科學,是姚大爺的兩大愛好。在他的頭腦裡,這兩種思想是十分協調融和的。這也許是自然之理,因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則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歷史。道教中偉大的哲學家莊子,感覺到自然對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無終止的執行,自然中生長衰微的法則,自然中萬物之紛雜無窮的類別,以及自然中難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這個宇宙,在矛盾衝突的多個力量之中,遵守著一個無關於個人的,無以名之的,默默無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則,而變遷,而變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這個默默無言的神祇,根本實在無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卻又堅持這個道,本來無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稱。就是說,所謂“道”,用什麼名字相稱也是不適當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學現在正窺啟自然的奧秘,立夫正在青年,應當不要錯過此一千載良機,要深入探測這些新的發現。
他告訴立夫說:“對於我們,聲音就是聲音而已。一道光線,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卻把聲光發展成一門學問。而製造出留聲機,照像機,電話機。我還聽說有電影,不過還沒看見過,要學這個新世界的新東西,忘了我們的歷史吧。”他這種意見,在傅增湘那位老學者看來,實在不敢苟同,認為是過走極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這些話出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學生說出來,更使他受感動。
但是立夫感到興趣的卻是文學。在這方面,姚先生對他的影響是引領他去看林琴南漢譯的西洋小說。林琴南譯英國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對西方真正熱切的興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學者,不通英文,他翻譯時,是由一個英國留學生,把原文譯給他聽,他再寫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領,是他用文言文寫長篇小說,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譯文風格,前後一致,琅琅可讀。原作內容雖各有不同,譯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這是他的漢譯小說能風行一時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