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601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伸的鹼土路上來回奔波,並不時揮舞旗幟,指示著人們前進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馱著縣府檔案的騾隊,幾十匹騾子,在幾個小兵的驅趕下,無精打采地往前走。騾隊的末尾是一匹司馬庫時代遺留下來的駱駝,它披著一身骯髒的土黃色長毛,馱著兩個鐵皮盒子。它在高密東北鄉待久了,正在由駱駝向牛變化。緊跟著駱駝的,是抬著縣府印刷機器和縣大隊修械所車床的民夫隊,幾十個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漢子,都穿著單衣,肩膀上套著荷葉狀的墊布。從他們搖搖擺擺的步伐和咧嘴皺眉的神態上,可以知道那些機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隊後邊,便是老百姓的雜亂隊伍了。
魯立人、上官盼弟等縣、區幹部騎著騾子或馬,在路邊的鹽鹼地裡來來回回地跑著,竭力想造成一個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狹窄的道路擁擠不堪,路外狹窄的鹼地又相當好走,老百姓便離開了道路,散成寬漫的隊形,踩著吱吱做響的地皮,往東北方向湧去。撤退從一開始便成了亂七八糟的逃亡。
我們—家,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流裡,時而是在路上走,時而是在路下行,後來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還是路下。母親脖子上掛著麻襻,推著一輛木輪車,兩隻車把距離太寬,她的雙臂不得不盡量伸展。車子兩邊綁著兩個長方形的大簍子,左邊簍子裡盛著魯勝利和我們家的棉被、衣物;右邊簍子裡盛著大啞和二啞。我與沙棗花分在車子兩邊,各自手把著一個簍子,跟車行走。盲目的八姐扯著母親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後邊。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上官來弟在車子前邊,肩上搭著一根繩子,弓著腰,往前探著頭,像頭任勞任怨的牛,拉著我們家的車。車輪發出“吱吱悠悠”的刺耳聲響。車上的三個孩子腦袋轉動,看著四面八方的熱鬧風景。我腳踩鹽鹼地皮,聽著腳底下碎裂的聲音,嗅著一股股躥上來的鹼味,起初很覺有趣,但走出幾里路,便覺腿痠頭重,渾身無力,汗水從腋窩流出。我的那隻健壯如小毛驢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它精通人性,不需要韁繩羈絆。
那天颳著遒勁、短促的小北風,風頭銳利,割著我們的耳朵。莽莽荒原中騰起一團團的白色煙塵。這些煙塵是鹼、鹽、硝的混合物,刮進眼裡眼流淚,沾到皮上皮痛楚,吃進嘴裡不是好滋味。人們頂著風前進,都眯縫著眼。抬機器的民夫們汗透衣服,沾著鹼土,一律成了白人。母親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頭髮也是白的。進入低窪的溼地後,我們的車輪轉動艱難,大姐在車前苦苦掙扎,繩子深深地煞進她的肩膀。她的喘息聲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樣令人心驚和不忍。母親呢?母親與其說在推車,還不如說是在受著耶穌一樣的酷刑。她的憂鬱的眼睛裡流著連綿不斷的淚,淚水在她臉上,與汗水一起,衝出了一條條紫色的小溝渠。八姐掛在母親身後,像一個翻滾的沉重包袱,在我們身後,留下一條深深的車轍印。但這道車轍印很快便被後邊的車子、牲畜蹄子和人腳糟蹋得模糊不清。我們的前後左右,都是逃難的人。許多熟悉的臉和不熟悉的臉都變得烏七八糟。大家都很艱難,人艱難,馬艱難,驢艱難,比較舒服的,是老太太懷裡的母雞,還有我的奶羊。它蹄輕腳快,在行進中還有暇啃吃一些蘆葦的枯葉。
太陽把鹼地照得泛出苦澀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睜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彷彿一攤攤爛銀。荒原茫茫好像前邊就是傳說中的北海。
中午時,人們像被傳染了一樣,在沒接到任何號令的情況下,一窩隨著一窩地坐下來。沒有水,喉嚨裡冒著煙,舌頭像被滷過,鹹澀板結,運轉不靈活。鼻孔裡噴出的氣灼熱,但脊樑和肚子卻冰涼,汗溼的衣服被北風吹透,變成僵硬的鐵皮。母親坐在一隻車把上,從簍子裡拿出幾個被風吹裂的饃,掰成幾半,分給他們。大姐只咬了一口,乾裂的嘴唇便崩開一條血口,幾顆血珠子迸出來,沾在饃上。車上那三個小東西灰臉瓦爪,七分像廟裡的小鬼,三分像人。他們低垂著腦袋,拒絕近食。八姐用細密的白牙,—圈一圈地啃著灰色的幹饃。母親嘆道:“這都是你們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棗花哼唧著:“姥姥,我們回家吧……”母親舉目望望滿坡的人,只嘆息,不回答。母親看著我,說:“金童,從今天起,換個吃法吧。”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印著紅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後,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塵土。羊不馴服,母親讓我抱住羊頭。我抱著它的冰涼的頭,看著母親擠它的奶頭。稀薄的乳汁浙浙瀝瀝地滴到缸子裡。羊一定不舒服,它已習慣了讓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頭。它的頭在我懷裡晃動著,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樣扭動。母親重複著那句可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