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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皇帝和皇太極的目光分別從北京和盛京而來,聚焦在他身上。來自東西兩邊的政治、軍事乃至社會關係的壓力和吸力,揉撕著他。西面,是前途黯淡的祖國和家園。那裡正處在分崩離析前夜的緊張慌亂之中,幸虧山海關那高大厚實的城牆,把饑民的呻吟和叛軍的吶喊聲嚴嚴地擋住,讓他享受片刻清靜。而東面,三百五十年前,坦蕩而蠻荒的遼東平原上,尖聲嚎叫著的滿洲人潮水般一波比一波洶湧地撲來,沖刷得寧遠城搖搖欲墜。
越來越多的人投向滿洲,像洪水浸泡下不斷崩塌的堤石。其中包括吳三桂的三位舅舅,赫赫有名的祖氏三大將,這座寧遠城原本是他們把守。祖氏三兄弟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祖逖,那個志在恢復中原的東晉英雄。他們在遼東建立了自己的功業,並且相繼栽培和提拔了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以及吳三桂本人。不過,現在,他們不再提及自己那位著名的祖先,他們寫來親筆信,替滿洲人勸降。這些信件娓娓說明,饑荒和寇賊的侵蝕下,大明朝千瘡百孔,氣數已盡,識時務者為俊傑。隨信而來的,還有皇太極的敕書,那上面寫明,滿洲人許諾給吳三桂的官職遠比崇禎皇帝給的高。
可是,官職再高,畢竟是滿洲人的。“投降”這個詞,即使是在吳三桂腦海裡轉一下,也火辣辣的,燙得他的神經不舒服。他吳三桂,怎麼能和叛變投降聯絡在一起呢?
自視頗高的他無法接納這個骯髒的字眼。天朝和異族,從來是兩個相互消解的世界。從敵人那裡得到的越多,標誌著喪失得越多。滿洲人給他的地位再顯赫,也無法抵償投降使他付出的人格代價和名譽損失。如果那樣,他將日夜承受輿論造成的心靈重壓。
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漫漶而無序的世界截然不同,穿過三百五十年來的時空,在關東這片土地上(那時候,這片土地上到處覆蓋著不修邊幅的森林和無邊無際的野草。人類只是在這野蠻豪放的土地的胸膛上,侵蝕出幾小塊難看的疤痕,作為城市和屯田。整個情景就像面板病初起時的症狀),放眼四望,所見到的世界卻是清晰、堅固、完整的。那是約三百五十年前的先人們心中的世界。這個世界來有源,去有跡,結構嚴謹,雄偉壯麗,一目瞭然。這個世界由儒家的倫理綱常所支撐,幾千年來不斷有智者為其修補加固,使其成為一處絕好的精神家園。每個人一出生就已被規定了生存的理由和目的,每個靈魂都可以在這個宏大堅固的庇護下安全而慵懶地憩息。這些靈魂都安土重遷,不到萬不得已,刀劍相逼,不會另尋他路。
吳三桂:無處收留(2)
在這個世界裡,生命並不屬於自己。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生命是祖先的恩賜,它附屬於父母和家族。所以,一個人生存的目的,乃是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光大家族的基業,延續家族的血統,使之不致斷絕。這種責任重於個人的生命利益。這種思維大而廣之,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家族,所有的社會關係都是血緣關係的擴充套件。皇帝就是全社會的家長,他因上天的授權而享有至高無上的宗主權,普天之下的一切都被標上皇家的產權,陽光雨露都是皇家的恩典:恩命、恩旨、恩詔、恩賜、恩賞、恩赦、恩准、恩科、恩除、恩俸。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社會成員的一切行為,必須基於兩條基本準則,那就是對皇帝的“忠”和對家長的“孝”。這是協調一切社會關係的法寶,如果所有社會成員都能把這兩種品質充分發揚光大,一切社會問題都將迎刃而解。治理天下的要訣即是充分培養鼓勵人們的忠孝品質。一個朝代如果覆亡,那麼,作為本朝恩典的主要享受者的社會上層成員(包括官員和士人)就有義務為他的恩主盡忠殉國(這是光榮的選擇),至少也應歸隱山林,不再為新王朝服務(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在某種意義上,“忠”和“孝”已經脫離道德規範的範疇,而上升到價值本體的層面。叛徒、投降者、貳臣,他們背叛的不僅是自己的主子,而且是整個世界。他們註定要被世界所拋棄。
翻檢圖書館裡整架整架發黃的史書之時,我驚異於歷朝歷代忠臣烈士的數量,他們總是於王朝板蕩之際集中出現,史書作者總是不得不為他們那些近乎雷同的事蹟留出大量篇幅。他們的多數是在並無切身危險的情況下安然自裁,有的還同時殺死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於貼身僕人,常常是闔門自焚。他們用這種殘酷的自殺方式,為自己的精神生存贏得空間,並因此獲得精神上的自足感。這是他們完成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使命的最完美選擇。
吳三桂似乎比別人更有理由效忠於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