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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無法接受她成為風景明媚觀光河的事實。離開故鄉那年,她開始接受整治,逐漸變成今日面貌;沒有親見她轉型的過程,保留在記憶裡的,仍是她舊時的彪悍與沛然莫之能御的水魔個性;我還保留一大段流程中兩邊田野只有一間凋零古厝,烘托出她的孤獨的情景。我喜歡坐在屋頂上,隱身於蒼鬱的叢竹間,想象低飛的白鷺鷥正沿著她的身體投下倒影,想象她抵達海口,終於釋放被禁錮的靈魂。飄浮在鄉野間的多神傳說,讓愚駛的我自然而然形塑她的神格,點撥憂傷、鼓動幻想,甚至在不可言喻的壓抑下,期待她藉著強臺而破堤決岸,贖回*與自由。
她,帶來大水。水,漫入屋子的速度如厲鬼出柙,驅趕幾條不知所措的長蛇及鳥屍、浮糠、枯葉,浩浩蕩蕩衝入大門,瓦解屋舍是人最安全的庇護所的定律。蒼莽暗夜,一切浸在水裡,無邊界的漂泊感在我幼徲的心內種下一株清明:毀滅與永逝乃動人的暴力。強風咆哮,折斷竹身,隨勢橫掃屋頂,磚落瓦碎的聲音如細針掉地而已;磅礴大雨摔擊屋頂,耳膜只接收巨大鳴響,無法聽辨身旁人的語句。我與家人在穀倉搶裝稻穀,一包包麻袋扛到木板床上,偶爾拾得幾聲豬隻恐懼的慘叫,或扛谷至床上、粗暴地指揮幼弱的弟弟讓路時,他那謹慎的哽咽。
忽然,兩條男人的身影閃進來,各自穿著連身雨衣,撐一支長竿,手電筒光芒微弱地閃動著。他們住在距離頗遠的村頭一帶,半路上遇到了,都是打算到我家探安危的,遂一起持竿探路,走了幾倍長的時間才在渺茫黑海中摸到我家。他們利落地整頓谷包,沉默且肅然;臨走前,又合力把我父親的靈堂架得更高,玻璃罩內半截蠟燭,如海面上不忍飄離的孤燈。
多年之後,我才發覺自己陷溺文字世界,是因為貪婪地想蒐羅更多的唇舌替我抒發抑鬱——來自那一條母河長年的鞭打,我愈從文字裡顯影她,愈瞭解自己的生命能量乃是從她身上接泊的事實。她用一把鋒利水刀,砍斷我那扎入母腹的雙腳,挑明那雙痴戀薔薇不願遠眺的眼睛,她把我趕出新月形沙丘,只交給我暴烈的想象去未知世界構築自己的命運。即使是最落魄的時候,我在異地街頭行走,依然感受她的刀尖抵在背後,冷酷地下令:不準回頭。
宛如門神的龜山島出現在火車右側,整個太平洋吟誦遠行之歌。十五歲那年,我忽然可以理解,在我之前無數離開蘭陽平原的子弟,坐在火車裡凝視龜山島的心情;怯弱夾雜悲壯,他們可能趁火車駛入隧道時悄然抹去薄淚,肅穆地在心底為家鄉種一棵承諾樹,等兩鬢霜白,會返回多臺平原,回到雨神眷顧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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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村落
出生於光復後第十六個年頭的我,對戰爭的記憶似遙又近。
遙遠的是,十六年足以讓當年躲在防空壕的五歲小女童變成我的母親,也讓偷採米豆葉療飢的九歲男童變成我的父親,讓匍匐於斷屍血河躲過轟炸的新寡少婦變成我的祖母。戰爭是他們那一代的故事,然而又覺得近在眼睫。因為十六年不曾讓窮僻的農村更富庶,尤其每年夏秋二季漫淹水災,擺在前面的永遠是地瓜籤稀飯、蘿蔔乾便當。聽到隔壁女童因偷吃她阿爸的“白米飯”被阿母痛打,聽到村子裡把七歲女兒送去當童養媳,因為飯量太大……飢餓,仍是我們這一代的童年。所以,每一個長到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都懷著同一個心願:“到城市去,去找更多的食物!”不管當貨運工人、修車廠學徒、成衣廠女工、餐廳小妹、勒索的太保、搶劫的強盜、幫傭的少女或是不成熟*……我們要把豐富的食品包裝得漂漂亮亮地,在中秋節、年夜飯時帶回家,給我們的弟弟妹妹每人“一個”豔紅的美國蘋果,給阿母一支口紅,給阿爸一件新汗衫。每當在路上看到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從他們臉上仍然追溯得到過去的辰光;這些與我一樣尋找野果、瓜實大嚼鹹通草的同伴,他們是我的弟兄、姐妹,是戰後最後一批捱餓的兒童。
近年來,我不斷地重複一件工作,以筆記、錄音的方式逼迫我的鄉親父老去回憶,我要知道“生番”掠村、“日本人”搜糧、爭地血毆如何在這個小村落裡進行。如果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得的是戰亂與飢餓的病,每一代的子民都必須重新面對歷史,面對乾涸的血跡再一次沉思——我們是這麼辛苦才活下來的。我們比任何一個民族更有權利討論明天。
戰爭的回憶是殘忍的,飢餓時的大量口水已乾成父老臉上的痛斑。
“非常時期,欲哪裡呷?”
“稻仔呢?”我問。
“查甫人攏拉去做兵羅!田誰來播?攏種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