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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說:“這樣吧,你寄小雜貨店,我回來再拿!”你拂了手:“不重不重,我拿回去,小山坡而已!”
繩子是這麼來的,一大袋笨重。那個飄小雨的午後,你如何揹著它走上小山坡呢?溪水更濁了,珊瑚刺桐的紅火燒黑了天,你大約沒見到。你的烈性熱腸就是不改,給人東西,總是超乎想象的多,又親自送到門口。
連續幾日雨水,處理瑣事的空檔或片刻安靜的辰光裡,偶爾推敲繩子的姿態。雖然不很認真,但它卻像一條隱形的繩索梭遊於我的日夜與餐宿之間。我會給它結論的;像人生情事,一旦起了頭,在擺盪的光陰裡看似無所歸結,其實正緩慢地滑向結局。錯亂糾結的繩,必有兩頭,盤眠的長蛇必有首尾。心思細膩的人會在杯水對飲之中、揮手告別之際、爭辯的字句之間,看到最後的歸結。
那一日,陽光烈了,順手曬繩,替它找頭緒。懶懶地牽一頭繩子在屋內閒逛。地下室有一把不乖的椅子,前任屋主留下的,還不到缺胳臂斷腿扔它的地步,可是它的坐板老是詭異地脫臼,嚇我一跳。雖然用鎯頭打一頓,它照樣欺負我與客人的臀部,乾脆送到地下室管訓。一條很乖的廢繩,一把桀驁不馴的木椅,乾脆給它們說媒。
午茶時間,你來小坐,共飲一壺清香水。我們從繩子起頭,漫無天際地說起一隻嘴饞的毛毛蟲啃噬你的蘭花葉:“真貪,吃完一葉再吃另一葉嘛!”“毛毛蟲懂餐桌禮儀,它叫‘人’啦!”我說,繼續以紅黃二繩交錯繞於椅板間,形成對比圖案。“姑婆芋跟芋頭葉不一樣咧!”你說,我說一樣,你斬釘截鐵硬是說不一樣。“好吧!一個姑婆一個姑丈行了吧!都睡一塊兒啦,還不是一樣!”我說俏皮話,你吃吃地笑起來。
安靜的週末小雨,彷彿有人在看不見的空中編織你的白髮、我的黑髮。我顧著狡辯,沒當心繩子在板底翻縐,難怪板面攏不齊。“做人也一樣,一步錯,步步錯!”我懊惱著,只好從頭改。你附和我的語義,敘述孤軍奮鬥的一生,也算見識一些荒腔走板的人,如何自埋於功利沼澤。“千金難買一義,可有些人不這麼想,一塊方糖,他也賣了。再也沒有比開得出價碼的靈魂更便宜的了!”我想起見利忘義的人事,有此一嘆。
人與人面貌不遠,心的距離遙若天淵。我仍然堅信,讀遍古典今籍,無非要以一生在眾人面前走正義的路,若靈魂可以拍賣,正義可以典當,何必多此一舉走一趟人生?“任何飢餓年代,貪婪社會,都必須找到比活下去更重要的東西!”我說。“有的人只看到今天,眼前便宜吃了再說!”你說。人的一生是無數點的連續,每個分割的今天串成我們分離的時間長度。就像這些繩子,從我們看見的那一霎開始,你如何撿拾,如何揹回來,如何閒置在雨天裡;我如何構想它、曬它、替它找配搭,這些點點滴滴都應該納入繩子的總體意義裡。我不能說,此時此刻正在編椅的繩子才是繩子;如果這樣想,我的靈魂可怕了,那意味,我已經全盤否認你為我背繩子的心意。當一個人只會讚賞自己,不義的鬼已經附身了。
昨天,你摘一朵玉蘭花給我。我想到,那是今年的第一朵,你等了一年,為它灌溉、施肥、除蟲,終於開出第一朵。你那麼慷慨地說:“送你!”我感到比一群翡翠鳥在頭上回旋還幸福,你愛我比愛你自己更優先。如果,我不從時間的延續看待它,就永遠無法體悟這朵小小玉蘭的尊貴;如果,我第一個念頭是一朵玉蘭市價五塊錢,那麼,我的靈魂只值五塊錢!一個人為了吃盡今天的便宜行不義之事,他忘了明天還得活著做人,當明天的人指責他在昨天的不義,他如何倒提時光回到昨天修訂行止?
單點思考的危險性在這兒,任憑日後懊悔、譴責,無法彌平人格的裂痕,就算死亡,也無法帶走尚活的人的記憶。如果他吃的只是一小塊方糖,被十個人記憶,等於十塊方糖的容積;若吃一頭牛,等於十頭牛;假如偷吃一國,則會被百千萬億人痛恨百千萬年,這就是歷史。我每想到此,膽戰心驚,哪敢在平凡人生裡走不義的路,做不義的人?生命終將歸還塵土,再也沒有比潔淨、尊貴的靈魂更能配享花的馨香、樹的翡翠、人的敬重了。死亡會溶解你的白髮、我的黑髮,抹糊你的臉、我的容顏。但當你躺下,我會不斷複誦你美麗的靈魂給周遭的人聽;若我遠逝,你也會變成說故事者,描述這個尋常的下午,我們共同編織的美好時光。百千萬億年前,這個星球有了人,靠著不可計數的,愈來愈尊貴的靈魂來到今天,則你我的美麗,不單完成自己,也將加入無限的延續之中。
無限的延續,靠每一個誠懇的單點。炫麗的椅子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