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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河流共享苦難與輝煌去了。
……
吳克勤的死給我的震撼與其說是爆炸性的,毋寧說是一種直接的靈魂和肉體的打擊,奇怪的是打擊並不是馬上被感覺到的,這與我的經驗完全不同。我曾經經歷過突然聽到親人出事的訊息,那個訊息帶給我的感覺就是爆炸性的——悲哀像炸彈那樣炸響了,爆炸後的黑色煙雲滾動著,瀰漫在整個靈魂世界……那是真真切切的打擊。這次不是。
吳克勤意外死亡的訊息帶給我的感覺最初竟然是完全沒有感覺,就好像在聽一個文學青年說一件能夠進入小說的情節,而情節中的人物和我的生活又沒有任何關聯。
“哦。”我說。
蕭川感嘆說:“農村人活得糙,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哩!”
“是,”我淡漠地說,“我知道。”
蕭川開始說別的事情,但是我對那些事情已經沒有任何知覺。蕭川看我心不在焉,就告辭走了。我一個人獨自留在窯洞裡。
就在這個時候,打擊發生了:一開始是微弱的,我的心靈只感覺到微弱的撞擊,撞擊的力量似乎並不大,我甚至完全可以忽略它,然後想別的事情……但是,我沒有能夠想別的事情,我的全部心靈空間一剎那就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控制住了……我分明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擊打,我聽到心靈被擊打發出的沉悶響聲,感受到遲鈍的、繼而尖銳的疼痛……這種打擊的直接後果是:你的靈魂會破碎不堪,它那強勁的衝擊波會讓你完全喪失感覺能力,你的整個心靈世界都彌滿著黑色的痛苦煙雲。
會議期間,我就處在這樣一種狀態。
我和吳克勤一九七七年初秋那次見面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他帶我去看黃河,看到他和我躺在土炕上,溜達在村邊的小路上,給我講述母親玉蘭和兒子紹平的故事……他的聲音低沉緩慢,似乎並不急於把故事講完,他講述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這以前,儘管我也曾經被他講述的故事所激動,但是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故事調動到用我的靈魂關注的程度,在關於吳克勤的記憶中,吳克勤仍然站在前臺,衝我羞澀地笑著,滿懷豪情地講述他的抱負……但是今天,我突然發現那個故事寓意深刻。
吳克勤的死,吳克勤講述的故事,使我又一次想到黃河。
必須承認,在關於黃河的種種複雜意象中,我的腦子裡又疊加了殘忍的意味——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把黃河比喻為我們的母親,就是不準確的。可見,任何一種比喻都有不周到的地方,我們只能在相對意義上體會比喻的意味。
黃河很殘忍,無論吳克勤講述的故事還是吳克勤的現實人生道路,都在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能夠被稱之為殘忍的東西像失去理性的河流一樣橫衝直撞。我當然願意相信這種殘忍與黃河無關,但是,我又的的確確無法將它與黃河剝離。因為事情就發生在那裡,儘管那是一條偉大的河,被我們稱之為母親的河。
站在洛泉大學會議主辦者特意為我們安排的窯洞賓館前的空場上遙望,遠遠地看著黃羊河就像一個恬靜的少女,美麗而溫柔。她就這樣美麗溫柔地從黃土高原腹地蜿蜒而來,蜿蜒而去,在她認為合適的地方注入黃河,然後,在黃河認為合適的地方匯入了大海……她留在我心裡最美好的記憶重新變為現實:夕陽西下,河水靜靜地流淌,輝映著晚霞和在岸邊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在她身後,樹木正在被秋色暈染,世界顯得異常輝煌,所有的建築,無論新起的樓房還是蔓延在山坡上的窯院,都沐浴在奇異的光彩之中,世界是那樣和諧,那樣光明……你能夠想象這樣一條溫柔的河流會突然暴戾成為一頭兇殘的野獸,會無情地吞噬掉一切阻礙它的東西嗎?
57。帷幕垂落在不經意之間(4)
如果我沒有親眼看到一九七六年夏天發生的那場大水,沒有親眼看到著名的郝家坪石拱大橋在洪水的猛烈衝擊下轟然倒塌,沒有親耳聽人描述那兩個北京知識青年在大水中為了維護尊嚴毅然選擇死亡,我會相信在這條河流表面的寧靜下面潛藏著巨大的危險嗎?我會相信這條溫柔的河流深處隱藏著你永遠無法瞭解的本性嗎?與這樣一條河流相伴,對於脆弱的生命意味著什麼,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如果你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一生將要經歷什麼事情,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我決定到崤陽縣去看望吳克勤——我真的應當去看一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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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在路上(1)
洛泉大學會議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