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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那個回灣,夏天的時候深不見底,冬天就凍得像鋼鐵一樣堅硬,人落在上面怎能不死呢?
他躺在黃河上,殷紅的鮮血浸染了很大一片冰面,和冰面凍在一起。砍柴刀被甩到了很遠的地方,在靠近山崖的土坑旁邊,散亂著他原本纏在身上準備捆木柴的繩子。繩子很乾淨,沒有血。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繩子為什麼也掉到下面來了?幹活的時候他不會把繩子纏在身上的,如果他把繩子拿下來放到了山崖邊上,繩子就不會掉下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當秀梅哭喊著撲向丈夫的時候,吳克勤的眼睛還睜著,表情平靜,就像是在家裡的炕上歇著一樣。他一直看著秀梅,好像很奇怪她為什麼號哭。吳克勤留給秀梅的最後一句話是:“別擔心,秀梅,我挺好的……”
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話,這是他很久就不再使用了的語言。說完這句話,他就像非常疲倦的人那樣把眼睛閉上了——他只閉上了左眼,右眼仍然睜著,好像在看這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世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後來,馬家崾峴人說,他是在惦記自己的兒子哩!他等著看兒子虎生哩!
然而,他沒有等來虎生。
吳克勤的右眼漸漸蒙上藍色的陰翳,完全阻斷了和這個世界的交流,哪怕是作為死者和生者的交流。秀梅搖撼著他,希望他再和她說一些什麼。他就像決定什麼都不說了的人一樣,緊緊地閉住嘴巴。他的軀體漸漸僵硬起來。在馬雙泉帶領下,人們把秀梅扶起來,七手八腳把吳克勤的屍體抬回馬家崾峴。
吳克勤沒有看到兒子虎生。
虎生到九里坪煤礦挖煤去了,這是虎生很喜歡的工作,儘管以前聽說崤陽的許多小煤礦包括九里坪煤礦都出過事情,秀梅曾經激烈反對虎生去挖煤,但是,無奈虎生的決心和吳克勤的默許,虎生還是去了。第一次拿到工資,虎生給爸爸買了一件二毛皮襖,給媽媽買了一件毛衣,剩下三十八元五角錢,一分錢也沒留,都交到媽媽手裡了,讓爸媽買肉吃。撫摩著皮襖和毛衣,攥著手裡的錢,秀梅嘴上誇耀著兒子,臉上也帶著地地道道的高興表情,但是她的心緊縮著——這筆錢等於是懂事的兒子用命換回來的啊!吳克勤批評了虎生,怨他不該花這個錢,他說咱農村人咋能穿這麼好的東西?他現在穿的棉襖就好著哩嘛!至於剩下的錢,他對秀梅說:“我們沒給娃娃留下什麼,這錢不能動,都給娃娃攢起來,有朝一日給他箍上三孔石窯,娶一個知疼知熱的好婆姨。”
秀梅不讓兒子虎生看到吳克勤血肉模糊的屍體,當馬雙泉告訴她已經派人去叫虎生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不讓虎生看到爸爸的屍體。這樣,趕在虎生回來之前,馬雙泉和鄉親們就已經把吳克勤打理得乾乾淨淨,給他穿上虎生買的那件從未上過身的二毛皮襖,裝到棺材裡,並且用十二分長釘把棺材蓋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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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帷幕垂落在不經意之間(3)
虎生趕回家,在院子裡看到慘白的柳木棺材,先怔了一下,沒有哭,淚水卻順著臉頰嘩嘩地流下來。他疾步走到父親的棺材跟前,想掀開棺蓋看父親,棺蓋紋絲不動。他疑惑地看了看周圍的人,隨後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他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哭聲變成了顫動著的哽咽——他在路上已經盡情地哭過,他的喉嚨已經喑啞。他深深地跪著,用這種方式和父親進行交談。秀梅掙脫了幾個婆姨女子,從窯洞裡跑出來,和虎生抱在一起,跌倒在地上,就像兩個打架的人那樣在一起掙扎。
馬家崾峴村村長馬雙泉操持著把吳克勤安葬在了村北地勢最高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寬坪。這裡原來有吳克勤帶領馬家崾峴人修建的梯田,曾經上過報紙,直到前不久仍然是全村產量最高的土地。前年開始上級要求退耕還林,這片坡地就開始撂荒,現在,坡地上已經覆蓋了各種樹木雜草。當初那麼漂亮的梯田,就像被歲月摧毀了的長城一樣只剩了些依稀可辨的痕跡,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消失了。
從寬坪往四周瞭望,整個黃土高原都赤裸在人的面前,寬闊陡峭的黃河峽谷透過那個著名的回灣,把手臂伸了過來,就像在這裡突然發現了一個需要它呵護的人一樣。
它呵護了吳克勤。
我們可以認為吳克勤並不孤獨,他紮根在了這片厚土之中,還原在了這片厚土之中,消融在了這片厚土之中。他就像一滴水,在樹木花草的葉片上享受過黎明的陽光,曾經滲入大地滋潤一小塊泥土,但是現在,他走了,他聽從黃河的召喚,迴歸到母體中去了,去和這條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