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劍飛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奇妙書庫www.qmshu.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十五年了,離開和自己在一塊土地上長大的兄弟姐妹們十五年了。現在,這一切竟又突然間重新出現在眼前——女子們天真無邪的打鬧,婆姨間放肆而大膽的攻訐……她怎能不感到親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們中間去,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她們躲著她。
村南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直通溝底,那裡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樣,用木盆端上衣服從小路上走下來。透過鬆柏的枝杈,她發現泉子周圍綠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淨的衣物,十幾個婆姨女子們蹲在泉邊,有說有笑地洗衣服。她高興極了,不禁加快了腳步。她們笑得多麼熱烈,她很久沒有聽到這種發自內心的笑聲了。突然,笑聲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了,只有樹林間不知名的小鳥在叫喚。
“咱馬家崾峴倒好,剛剛鬥倒了一個地主馬佔鰲,又來了個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細皮嫩肉的,還風騷哩,成天喜眯眯地衝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說我麼?她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她看出泉子邊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動靜,有人在低聲笑,玉蘭不自覺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擋住下面人的視線。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婆姨貓著腰往上看了看,確定玉蘭沒有返回去以後,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啞的嗓音說:“聽說那井雲飛長得馬大馬大的,她怎能負得起哩?”
另一個婆姨尖聲叫起來:“你操心啥?人家有辦法哩嘛,要不,咋就會有了兒子?”
玉蘭返身往回走,淚水順著臉往下淌,流在嘴裡,又苦又澀。她的腿極為沉重,邁不前去。她從小路走上來,沒直接回家,轉到村西的一個背窪處,疲憊地坐到長滿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這裡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們,她知道“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這個身份是不會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這個已經成為紅色根據地的地方。這裡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靖州的那個井雲飛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認為石玉蘭必定也是壞人,這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讓她向她們解釋一下,傾訴一下。
農民協會對她和紹平很關心,不但給了他們住的窯洞,吃的糧食,還湊集了日常使用的傢什,專門劃撥給他們一塊土地,她和紹平已經把莊稼種到地裡了。馬漢祥經常噓寒問暖,但是她從來沒有向他述說在村子裡的境遇,她總不能事事都找農民協會,她必須生活在這些婆姨女子們中間。
在過去的十五年裡,她做井雲飛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還是不幸福?這似乎是一個很難判定的問題,但是她必須對這裡的婆姨們說,她不幸福;她要告訴她們,父親在她被搶到井雲飛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沒有親人了,她是在孤寂與冷漠中熬過十五個年頭,走到今天來的。她要對她們說,以前她孤寂慣了,冷漠慣了,從來沒感覺到自己需要什麼人,但是現在,她是如此強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談,需要人接納,她無法抵禦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隻被遺棄的孤雁,眼巴巴地看著整個兒雁群從眼前飛過去。她有時會不顧一切地往人堆裡擠,哪怕衝他們陪笑,用乞憐的語氣同他們說話,她也願意,只要他們別恨她,別把她當地主婆看待。
馬家崾峴的人是堅定的,他們根本沒有寬恕她的意思。玉蘭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過去的身份對於現在的她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壓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須用一個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來扛住它。
馬漢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說,你要理解這裡的人哩,你要理解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過去生活的那個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說他們的許多親人就死在你過去站的那個行列的人手中,他們苦難的歲月都與那些人有關……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笑眯眯地問她:“你想一想,他們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們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從那些人當中走出來的嘛!”
她說她當然是理解他們的,她怎能不理解他們呢?也正因為她理解他們,所以她才從來不埋怨他們……是的,是的,玉蘭在心裡對自己說,正因為這樣,她才不管人們怎樣對待她,不管他們向她傾瀉什麼樣的汙言穢語,對她怎樣蔑視,進行怎樣的諷刺,她都忍受著。她堅信總有那麼一天,她會向這些人證明她也是人,他們也會像她理解他們那樣理解她;她堅信自己對所有馬家崾峴人的溫愛之心,總有一天會換來她時時渴望著的那種人世間最寶貴的溫暖。
9。當人需要證明自己是人的時候(3)
她做著她所能做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