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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肯蓋,”妻子小聲回答,臉上仍然是那片茫然,“我一蓋腳她就踢。”
“她曉得什麼?”馬民望一眼妻子,“她什麼都不懂。”
妻子就把擱在枕頭旁的薄薄的浴巾毯提起來,把女兒的手和腿都蓋上了。馬民坐下了,愛暱地撫著女兒的臉,又摸著女兒那好玩的小小的光滑的肩膀,女兒的肩膀上汗毛很深。接著他又撫摸女兒的兩條光潔的小腿,腿上的汗毛也很深。女兒被他充滿深深的愛的撫摸而驚醒了,女兒瞥一眼父親,“莫搞我。”女兒輕聲反抗說,揮起手把父親的手一拂。
馬民坐在一旁,觀察著女兒的睡態,女兒側著臉睡著,一隻手壓在自己的臉蛋下面,另一隻手搭在她母親肩上。女兒的臉蛋圓圓的,睡熟的模佯挺可愛。馬民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肩頭,女兒的肩頭圓圓的,手掌能感覺到女兒肩頭上汗毛的柔軟。妻子瞅著他撫摸著女兒,他也折過頭望著妻子,妻子的臉形從前是很漂亮的,並不是這種像甲蟲殼一樣的扁平,但是自從她得了精神病後,紅潤從她臉頰上徹底消失了,不該長那麼些肉的地方現在卻長了那麼些肉,於是臉形就變得難看了。馬民又望了眼妻子,妻子這時對他一笑,笑得嘴唇成了一個很深刻難看的八字。馬民嘆口氣,努力抑制著自己的脾氣說:“你睡,好好睡。別搞得你腦殼疼,別一天到晚盯著我回來。”
“我睡著了又醒了,”妻子不承認沒睡著道,“你一開門我就醒了。”
“那你再睡,我睡覺去了。”
馬民想,要是彭曉,那他的生活就很有詩意了。他轉身走進了隔壁的房間。自從六年前的夏天,女兒天天在三醫院出生後,馬民就與妻子分鋪睡了,因為四尺五寬的床睡三個人,怎麼也不舒服。馬民是個天生睡覺很霸道的男人,一個人總要睡大半邊鋪的,手腳打得很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一隻手擱在嬰兒的脖子上,把女兒憋死什麼的,所以他自動讓了床位給她們母女,自己另起爐灶。馬民躺到鋪上,點上一支菸,眼睛就盯著牆上的一幅鑲在鏡框子裡的水粉畫。這是周小峰十年前作的一幅黃土高坡的水粉寫生畫,那時候周小峰的腦子裡還貯藏著當畫家的美夢,雖然他學的是工藝美術,但他渴望當一個真正自由自在的畫家,這是周小峰讀高中時候就擁有的夢想。十年前,周小峰和幾個有抱負的青年去西藏和青海尋找靈感和收集創作材料,畫了一大批畫。他們七八個青年畫家回來後,在省展覽館辦了一次畫展,後來又把這批畫拿到廣州去展覽了半個月,引起了一點反響什麼的。馬民牆上的這幅畫,雖然不是周小峰的最得意之作,也是他次得意之作了,自然是參加了展覽,而且被幾個二流藝術理論家在報紙上幾次提及過的。
這是一幅暖色調的水粉畫,所謂暖色調就是以褐色和土黃色為主的色調。整幅對開大的水粉紙上,全是一層又一層的黃土高坡,面前色較深的黃土高坡,處在陰影裡,刻畫得較仔細,路上的石頭和山坡的斷裂口也表現了出來;遠處雖然也是土色,但較模糊地向遠方的天空蔓延過去;天是較重的藍灰色,只有矮矮的一線;畫面上既沒有人,也沒有任何諸如草和樹木之類的東西,只有一條火柴盒大的黃牛在黃土高坡上走著,還是用瘦瘦的牛屁股不禮貌地對著觀眾;有一束亮亮的偏金黃色的陽光光臨著這片黃土高坡。這幅畫開始周小峰取名為“焦土”,但一個文學青年卻要他取名為“荒原上的陽光”,說畫面上的這束陽光有非常明確的象徵意義,因為這條沒有被陽光照耀的公牛給人的感覺就是朝著這束陽光走去。這大有意思了!周小峰在畫的時候並沒有這些想法,但是文學青年在這幅畫上發現了這層意義。於是這幅水粉畫就以《荒原上的陽光》為名,在長沙和廣州展出了,並且還上了《畫家》和《湖南畫報》及《長沙晚報》。馬民搬新房時向周小峰要畫,周小峰想了想,就把掛在他辦公室桌前的這幅《荒原上的陽光》送給了他。
現在馬民就邊抽著煙,邊盯著這幅水粉畫,他覺得他是那條蹺著瘦屁股往陽光裡走去的牛,前面那束陽光金燦燦的,這條垂頭喪氣的牛正緩緩朝著那束陽光邁去。我就是這條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