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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色徒變,皇阿瑪早就老了,他那原本睿智明亮的眼眸已蒙上了一層渾濁,眼角眉間的皺紋看上去是那般的深刻而蒼老--只怕除了他那一身黃袍,他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罷了。
“哼,可這位子卻是你那胤禛朝思夜想都想要的。”他唇邊的那抹邪笑更深了,令宛琬生出森森寒意,“你難道不奇怪我為什麼要把你給綁了來嗎?”
他猛然起身推開了所有的窗欞,風一湧而入,吹得他袍角飛揚,天邊霞輝已散,卻現出一股悽婉的殘豔來,落日不祥,美不能久。
驀然,他迴轉身來,凝視著宛琬,忽然間不知為何,心底湧上股悲傷徹骨的痛。
其實,她何曾能夠懂他?這天下又有誰會知道他這個時刻生活在皇阿瑪陰影裡,時刻擔憂會失去一切的太子心中的恐懼?
太子的眼神慢慢地凝滯了——“我知道,私底下只怕是人人都說我荒唐暴戾,可是有誰會來問問我為什麼會這樣?你說世間還有真情,那它決不可能會在帝王家中,在這裡父不父,母不母,更沒有什麼兄弟之情可講。你有沒有嘗過獨在高處不勝寒的滋味,是,我是太子,是那個離帝位最近的人,可我背後有多少雙怨恨、嫉妒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我是嫡長子,自古以來依照家國相通、親貴合一的宗法制度,不就該由我來繼承的嗎?可我的皇額娘、諸兄弟們卻都不這麼想,他們當著皇阿瑪的面都對我疼愛有加,恭恭敬敬,可背後個個孤立、疏遠我,恨不得能將我生吞活剝,紛紛設了陷阱讓我往裡跳,迫不及待等我犯了錯,好將罪狀遞到皇阿瑪面前去。”
“可皇上待你總一片真情。”宛琬不置可否道。
太子眼中的冷光閃了幾下,許久不說話,看著窗外天空中翻湧的風雲,冷冷道:“那一年皇阿瑪第一次親征噶爾丹,得了熱證(備註:發燒)病倒在軍前,我與三弟從京城趕去行在探望,那時我還只是個不懂醫道的孩子,見皇阿瑪面色紅潤,自然以為他是健康快愈了,心底深覺欣慰。可皇阿瑪根本就沒有詢問過我一句,就認定我面上沒有憂慮,反露歡喜,心中定是絕無愛君父之念,狂怒的將我和三弟轟回了京城。回來後我那般拼命學習武藝鑽研兵法,並不是生性噬血好殺,只是想練得好本事可替父征戰邊疆,卻讓他更加見疑,從此我索性荒唐,他倒越加縱容彌補。47年,十八弟死時,我是面露歡喜了,可有誰會真心問我一句為什麼?早在那年元旦祭祀‘堂子’時,皇阿瑪說他心中有種不祥之兆,恐有一事將要發生,聽罷我一直惴惴不安。當年四月潛逃在外的偽太子朱三被抓獲後,我如釋重負以為皇阿瑪所言已驗,不料皇阿瑪依然憂心忡忡地說尚恐未盡如此。那你說,當十八弟夭折了,我想皇阿瑪憂心的不祥之兆總算過去了,能以十八弟的一條命換取了天下太平,算不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是,我就是偏偏裝不出那一副明明心底慶幸卻還要臉上故做悲痛萬分的樣子!”
太子停了下來,凝望宛琬良久,突地袖袍揚起,抽出張紙朝宛琬劈頭摔去,紙兒悠悠飄展宛如輕紗,緩緩地覆住了宛琬的臉。
太子手臂奮起,直指向她:“可這套八面玲瓏的把戲我的四弟倒是很擅長啊!一雁孤鳴驚旅夢,千峰攢立動詩思。鳳城諸弟應相憶,好對黃花泛酒卮。四弟的詩做得好啊!48年初,人人棄我而去,只他在皇阿瑪面前大力保奏我,我當他好心,他倒的確是比別人看的遠,博得皇阿瑪誇他深知大義,還說就是要像他這樣的心地和行事,才是能做大事的人。他兩面三刀,哪頭都不得罪,果然是能做大事的人啊,”他的聲音冷如冰雪,頓了一下,看見宛琬呆呆的看著那張紙。
託合齊,齊世武,耿額等人的名字俱列其上,白紙黑字胤禛的筆跡,蓋著他從不離身御賜的那枚印章,宛琬心驚的憶起名單上的人有些被釘屍壁死,有些被銼屍焚燒,其後太子也因此被廢至死。
太子終於冷笑出聲:“我那賢良的八弟讓揆敘、阿靈阿出面買囑了優童戲子,四處傳唱宣蔑我的種種劣跡,而讓我一直心存感激的四弟更好,索性整理了這份宴飲人員名單,讓人另謄寫了送上去,好徹底毀了我。”他看著宛琬那張震驚的臉,慢慢收起了笑意,眼中露出抹惋惜,可惜他不得不將她毀了,他喜歡那種將美好的東西一點點粉碎的感覺。
備註1:胤禛在隨駕出京途中,作《早起寄都中諸弟》詩說:“一雁孤鳴驚旅夢,千峰攢立動詩思。鳳城諸弟應相憶,好對黃花泛酒卮。”表明他願做群雁而不做孤雁的心意。他在繼位之前,處理兄弟關係的主要原則是“不結黨”、“不結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