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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高密東北鄉化了的土腔洋詞:“萬能的主啊……”他繼續往上爬,爬到頂端,撞響了那口原先懸掛在寺院裡的綠繡斑斑的銅鐘。
蒼涼的鐘聲擴散在霧氣繚繞的玫瑰色清晨裡。伴隨著第一聲鐘鳴,伴隨著日本鬼子即將進村的警告,一股洶湧的羊水,從上官魯氏的雙腿間流出來。她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羶味,還嗅到了時而濃烈時而淡雅的槐花的香味,去年與馬洛亞在槐樹林中歡愛的情景突然異常清晰地再現眼前,但不容她回到那情景中留連,婆婆上官呂氏高舉著兩隻血跡斑斑的手,跑進了房間。她恐怖地看到,婆婆的血手上,閃爍著綠色的火星兒。
“生了嗎?”她聽到婆婆大聲地問。
她有些羞愧地搖搖頭。
婆婆的頭顱在陽光中輝煌地顫抖著,她驚奇地發現,婆婆的頭髮突然花白了。
“我還以為生出來了呢。”婆婆說。
婆婆的雙手對著自己的肚皮伸過來。那雙手骨節粗大、指甲堅硬,連手背上都佈滿胼胝般的硬皮。她感到恐懼,想躲避這個打鐵女人沾滿驢血的雙手,但她沒有力量。婆婆的雙手毫不客氣地按在她在肚皮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冰涼的感覺透徹了五臟六腑。她不可遏止地發出了連串的嚎叫,不是因為痛疼,而是因為恐怖。婆婆的手粗魯地摸索著,擠壓著她的肚皮,最後,像測試西瓜的成熟程度一樣“啪啪”地拍打了幾下,彷彿買了一個生瓜,表現出煩惱和懊喪。那雙手終於離去,垂在陽光裡,沉甸甸的,萎靡不振。在她的眼裡,婆婆是個輕飄飄的大影子,只有那兩隻手是真實的,是威嚴的,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她聽到婆婆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從很深的水塘裡、伴隨著淤泥的味道和螃蟹的泡沫傳來:
“……瓜熟自落……到了時辰,攔也攔不住……忍著點,咋咋呼呼……不怕別人笑話,難道不怕你那七個寶貝女兒笑話……”
她看到那兩隻手中的一隻,又一次軟弱無力地落下來,厭煩地敲著自己凸起的肚皮,彷彿敲著一面受潮的羊皮鼓,發出沉悶的聲響。
“現如今的女人越變越嬌氣,我生她爹那陣子,一邊生,一邊納鞋底子……”
那隻手總算停止了敲擊,縮回,潛藏到暗影裡,恍惚如野獸的腳爪。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閃爍著,槐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看你這肚子,大得出奇,花紋也特別,像個男胎。這是你的福氣,我的福氣,上官家的福氣。菩薩顯靈,天主保佑,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我說的話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其實也由不得你……”
“娘啊,我信,我信啊!”上官魯氏虔誠地念叨著,她的眼睛看到對面牆壁上那片暗褐色的汙跡,心裡湧起無限酸楚。那是三年前,生完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後,丈夫上官壽喜怒火萬丈,扔過一根木棒槌,打破她的頭,血濺牆壁留下的汙跡。婆婆端過一個笸籮,放在她身側。婆婆的聲音像火焰在暗夜裡燃燒,放射著美麗的光芒:
“你跟著我說,‘我肚裡的孩子是千金貴子’,快說!”笸籮裡盛著帶殼的花生。婆婆慈祥的臉,莊嚴的聲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親孃,上官魯氏感動萬分,哭著說:“我肚裡懷著千金貴子,我肚裡懷著貴子……我的兒子……”婆婆把幾顆花生塞到她手裡,教她說:“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她接過花生,感激地重複著婆婆的話:“花生花生花花生,有男有女陰陽平。”
上官呂氏探過頭來,淚眼婆娑地說:“菩薩顯靈,天主保佑,上官家雙喜臨門!來弟她娘,你剝著花生等時辰吧,咱家的黑驢要生小騾子,它是頭胎生養,我顧不上你了。”
上官魯氏感動地說:“娘,您快去吧。天主保佑咱家的黑驢頭胎順產……”
上官呂氏嘆息一聲,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
…
第三章
西廂房的石磨臺上,點著一盞遍體汙垢的豆油燈,昏黃的燈火不安地抖動著,尖尖的火苗上,挑著一縷盤旋上升的黑煙。燃燒豆油的香氣與驢糞驢尿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廂房裡空氣汙濁。石磨的一側,緊靠著青石驢槽。上官家臨產的黑驢,側臥在石磨與驢槽之間。
上官呂氏走進廂房,眼睛只能看到豆油燈火。黑暗中傳來上官福祿焦灼的問話:“他娘,生了個啥?”
上官呂氏對著丈夫的方向撇了撇嘴,沒回答。她越過地上的黑驢和跪在黑驢身側按摩驢肚皮的上官壽喜,走到窗戶前,賭氣般地把那張糊窗的黑紙扯了下來。十幾條長方形的金色陽光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