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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母親說的一樣,司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瘋瘋顛顛的傢伙,那個盲女坐著甕漂來,奇俊無比卻雙目失明,說出話來誰也聽不懂,不是聽不懂她的語音,而是解不開她話裡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變的,就一定是個精神病人。你想想,這樣的女人的後代,哪個能正常?母親已覺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預感到上官來弟的故事很快就會重演。她憂心忡忡地盯著女兒漆黑的眼睛裡燃燒著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紅的不知羞恥地腫脹著的厚唇,這哪裡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分明是頭髮了情的小母牛。母親說:“招弟,我的閨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著眼反駁母親:“你像我這麼大時,不是已經嫁給我爹了嘛!你還說過,你的大姑姑十六歲時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孩都像肥胖的小豬一樣!”話說到這種程度,母親就只有嘆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饒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他已經有了三房太太。我做他的四太大。我知道你還想說,他輩份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規矩。”
母親放棄了對二姐的管制權,一切由她自便。她表面上平平靜靜,但我從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親內心波瀾滔天。在二姐追隨著司馬庫胡鬧騰那些日子裡,母親帶著我那六個姐姐,在我家的蘿蔔窖子裡,挖了一條通向南牆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來的泥土,一部分填到糞坑裡,一部分墊在驢欄裡,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裡。
春節平安地度過。元宵節的夜晚,母親揹著我,領著六個姐姐,去大街上看燈。村裡家家掛燈,都是些小燈籠,只有福生堂大門口懸掛著兩盞像水甕那麼大的紅燈,每個燈籠裡插著一根比我的胳膊還要粗的羊脂大蜡燭,燭光閃閃,使燈籠放出耀眼的光輝。二姐招弟哪裡去了?母親不管不問。她已經是我們家的游擊戰士,有可能三天不回來,也可能突然回來。大年夜裡。我門正要放鞭炮迎財神時,她身披著一件黑斗篷回來了。她故意炫耀著緊緊束住細腰的牛皮腰帶,和那沉甸甸地掛在腰帶上、閃爍著鎳光的左輪子手槍。母親用近乎嘲諷的口吻說:“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一個女響馬!”說完這話時母親一臉哭相,二姐卻咧開嘴笑了,她的笑是準純情少女式的,使母親感到還有挽救她誤入歧途的可能,於是母親說:“招弟,我不能讓你去給司馬庫做小。”上宮招弟冷笑一聲——這冷笑完全是毒辣婦人式的——母親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隨即便熄滅了。
大年初一,母親去給她的姑姑拜年,說起來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經磨練的老女人——說:“兒女情事,只能隨其自然。再說,你有沙月亮和司馬庫這樣的女婿,這輩子還愁什麼?這兩個人,都是鑽天的鷂子!”母親說:“我只怕他們死不在炕上。”那個老婦人說:“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窩囊廢!”母親還想羅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煩地揮揮手,驅趕蒼蠅一樣把母親的話一掃而去。她說:“讓我看看你的兒子吧。”母親把我從棉布袋裡提出來,放在炕上。我恐懼地看著母親的大姑姑那張又窄又小、千溝萬壑的臉和鑲嵌在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隻炯炯的綠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沒有一根眉毛,眼圈周圍卻生著密匝匝的黃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頭髮,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甚至把手伸進我的雙腿間,摸摸我的雞芭蛋。我厭惡極了她的這種侮辱性的撫摸,盡力向炕角爬去。她一把揪住我,大聲說:“小雜種,站起來!”母親說:“大姑,他才七個月,怎麼能站起來?”老婦人卻說:“我七個月時就能去雞窩裡給你奶奶掏雞蛋了。”母親說:“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婦人說:“這個小子,我看也不是個平常人物!馬洛亞這人,可惜了呀。”母親的臉紅了,接著又白了。我爬到炕裡邊,手把著窗臺,雙腿一挺站了起來。老婦人拍著巴掌說:“看吧,我說他能站起來,他就能站起來!回過頭來,小雜種!”“大姑,他叫金童,你怎麼老叫俺小雜種!”
“雜種不雜種,只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親的大侄女?再說,我這是愛稱,小雜種啦,小鱉蛋啦,小兔崽啦,小畜生啦,都是愛稱,小雜種,走過來!”母親的大姑姑吼叫著。
我轉過身,雙腿顫抖著,望著母親淚水盈眶的臉。“金童,我的乖兒子!”母親伸出雙臂,召喚著我。我撲向母親的懷抱。我會走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喃喃地說:“我的兒會走了,我的兒會走了。”
母親的大姑姑嚴肅地說;“兒女就是一群鳥,該飛的時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說他們都死了你怎麼樣呢?”
母親說:“我挺好。”
老婦人高聲說:“好